族长的宅院位于村子的最高处,青瓦白墙,在周围一片破败的泥草房中显得鹤立鸡群。这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炫耀,象征着权力与“福缘”的垄断。此刻,宅院内灯火通明,人影幢幢,嘈杂的议论声和压抑的哭泣声混杂在一起,穿透雨幕,清晰地传到我耳中。
我没有隐匿行踪。对于一个早已计算出你所有行动轨迹的猎人来说,潜行是一种多余的情感表演。
我提着“断妄”剑,缓步走入院中。门口的两条恶犬刚发出低吼,便在接触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无形气息时,夹起尾巴,瑟瑟发抖地匍匐在地,呜咽着不敢再动。院内的族人看到一个浑身湿透、手持利剑的道士闯入,顿时一片哗然。
“你是谁?敢闯我李家祠堂!”一个身材肥硕、穿着绸缎马褂的中年男人分开人群,正是望福村的族长,李万财。他的脸上横肉堆积,此刻因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而涨得通红。
我的目光从他身上掠过,没有停留。他的视线,穿透了围拢的人群,落在了堂屋内供奉的那块巨大的“祖德流芳”牌位上。牌位之下,一根根纤细的、几乎看不见的灰绿色丝线,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最终深深扎入牌位的基座。这便是“供养”的具象化。每一个前来祈福的村民,他们的恐惧与期盼,都化为丝线,滋养着这块牌位,也间接维系着祠堂下那头怪物的生命。
“你的牌位,在流血。”我淡淡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李万财一愣,随即勃然大怒:“疯和尚胡言乱语!给我拿下!”
他身后的几个壮汉立刻撸起袖子,狞笑着扑了上来。
我没有动。他只是伸出左手,并指如剑,对着为首那人的胸口,凌空轻轻一划。
没有人看清他的动作。那壮汉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眼神变得空洞,随即身体猛地一僵,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他双眼暴突,身体如同被抽干了所有水分的皮囊,迅速干瘪下去。短短两三秒内,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变成了一具皮包骨的干尸,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全场死寂。
李万财脸上的横肉抽搐了一下,瞳孔骤然收缩。他认得这手段,这是传说中“拘魂夺魄”的邪术!
“邪……邪教妖人!”他色厉内荏地吼道,声音却带上了明显的颤抖。
我缓缓收回手指,仿佛只是掸去了衣角的尘埃。他看着李万财,语气依旧平淡:“我说了,它不是在流血,是在吸血。你们献祭给‘娘娘’的,从来就不是猪羊,而是你们自己的孩子。你们的‘福气’,是用下一代的命换来的。”
“放屁!”李万财的脸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白。他一生都在维护这个谎言,这个谎言是他权力的基石。而现在,这个陌生的道士,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他精心包裹的脓疮,将那腐烂的内里暴露在所有族人面前。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颤巍巍地走出人群,他是村里的老族老,也是主持祭祀仪式的核心人物。他的眼中充满了恐惧,不仅仅是怕我,更是怕我口中揭露的真相。
“我说过,这是自然规律。”我的回答没有丝毫波澜,“我观察了这里的‘气’。一个建立在万人坑上的村庄,一个需要用活人献祭来维持虚假繁荣的‘局’。你们的祖先,是这个局的开创者。他们以为自己在利用邪神,实则是被自身的贪婪和恐惧所奴役,创造了一个必然会反噬的怪物。”
我的话语,像一颗颗冰冷的石子,投入众人死寂的心湖,激起一圈圈名为“恐惧”与“猜疑”的涟漪。
“不……不可能……”李万财喃喃自语,但他的双腿已经开始发软。他想起最近村里越来越多的怪事,那些莫名的疾病,那些牲畜的暴毙,还有那七个婴孩诡异的死状。他一直以为是得罪了哪路神仙,却从未想过,灾厄的源头,竟是他们世代信奉的“福缘”。
“现在,因果断了。”我指了指祠堂的方向,“你们供奉的‘神’,已经死了。失去了‘食物’供给,它饿了。它很饿,所以它会回来,吃掉所有与它有关联的血食。第一个,就是你们这些主持祭祀的‘血亲’。”
我的话音刚落,祠堂的方向,忽然传来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啸。
那声音穿透雨幕,钻入每个人的耳朵,直抵灵魂深处。众人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呼吸困难,浑身发冷。院内的灯火,在这一瞬间,齐齐暗了一下。
所有人都惊恐地望向祠堂,脸上血色尽褪。
李万财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溃了。他明白了,这个道士不是在恐吓,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他们引火烧身,如今,火要烧回来了。
“你……你到底想怎么样?”李万财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再没了族长的威严。他现在只想活命。
我看着他,就像在看一只在热锅上挣扎的蚂蚁。“我的任务是清理异常。这个村子,连同你们,现在都是一个巨大的‘异常’。通常的处理方式,是将整个区域连同所有关联物,一并格式化。”
“格式化”三个字,他说得轻描淡写,却让所有村民如坠冰窟。那意味着,无一幸免。
“不!你不能这么做!”老族老尖叫起来,“我们是无辜的!我们是被骗的!求求你,给我们一条活路!”
“无辜?”我终于有了那么一丝极细微的、类似于“嘲弄”的反应,“当一个骗局持续了百年,所有参与者都心知肚明并加以维护时,‘被骗’这个词,就是一种虚伪的自我安慰。你们不是无辜的。你们是共犯。”
我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涕泪横流的脸,平静地陈述着一个事实:“活路,我可以给你们。但你们必须成为‘净化’这个异常的一部分。这是你们唯一的价值。”
“怎么做?”李万财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切地问。
我没有直接回答。他走到院中那棵老槐树下,将“断妄”剑插在地上。然后,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刻满诡异符文的青铜器皿,悬于剑尖上方。
“我需要你们所有人的‘精血’和‘愿力’,作为‘燃料’。”他解释道,“我要布一个‘同心俱焚阵’。你们越是恐惧,越是抗拒,阵法的威力就越强。这个阵,会将你们心中共同的恶念、以及祠堂下镇压的所有尸骸怨气,一次性引爆。它会抹除掉这个村子的‘因果’,让那头怪物彻底归于虚无。”
我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当然,你们也会死。这是你们为自己犯下的错误,付出的唯一合理的代价。”
死。
这个字,像最终的判决,击溃了所有人最后一丝侥幸。
“我不要死!”
“杀了这个妖道!”
“跟他拼了!”
短暂的死寂后,是彻底的混乱。恐惧压垮了理智,求生的本能让他们瞬间忘记了团结。有人试图攻击我,更多的人则在原地崩溃大哭,场面比市井泼妇骂街还要难看。
李万财看着这群瞬间沦为乌合之众的族人,眼中闪过无尽的怨毒和悔恨。他后悔,后悔当初听了老族老的话,将这个秘密延续下去。他更恨,恨这个天降的道士,将他们所有的遮羞布撕得粉碎。
“够了。”
我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他屈指一弹,一道血色符文从他指尖飞出,没入青铜器皿中。
“嗡——”
器皿发出一声低沉的鸣响,一道肉眼可见的淡红色波纹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笼罩了整个院子。波纹扫过,所有人的动作都僵住了,脸上的表情凝固,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他们依旧在流泪、在嘶吼,但身体却动弹不得,只剩下眼球还能惊恐地转动。
我在每个人的眼中,看到了被强行剥离出的、最原始的恐惧。这正是他需要的“燃料”。
“恐惧,是效率最高的催化剂。”他自言自语,像是在做一个化学实验。
我双手结印,口中念念有词。那并非请神拜佛的咒语,而是一套复杂到极点的能量引导公式。他脚下的土地开始微微震颤,祠堂方向的怨气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涌向族长家。
青铜器皿的光芒越来越盛,上面的符文逐一亮起,像一只只贪婪的眼睛。
“我为你们提供一个机会。”我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奇异的、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回响,“一个让你们的死,变得有意义的‘机会’。你们的死,将终结这个持续了百年的错误。你们的血,将成为净化这片土地的最后祭品。这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是一种……‘功德’。”
我的话,对于这些被禁锢的灵魂而言,究竟是安抚,还是更深层次的折磨,无人知晓。
随着最后一个符文被点亮,玄冥猛地睁开双眼,眼中闪过一道冷酷的决绝。
“阵起。”
“轰——!!!”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整个李氏祖宅,连同院中所有被禁锢的族人,在一瞬间被一团无法形容的、由血色怨念和纯粹恶意构成的能量风暴所吞没。那能量是如此的“纯粹”,以至于它瞬间就将构成物质的分子链都分解成了最基本的粒子。
坚固的青瓦白墙,在接触到风暴的刹那,就像沙堡遇见了海啸,无声无息地湮灭、气化。
几秒钟后,风暴平息。
原地只留下一个直径数十米的琉璃状浅坑。坑壁光滑如镜,还残留着高温灼烧后的暗红色。雨水落入坑中,发出“滋滋”的声响,蒸腾起阵阵诡异的白烟。
一切都消失了。人,房子,乃至他们存在过的痕迹。
玄冥收回“断妄”剑,走到坑边,看着自己的倒影在那琉璃般的镜面上扭曲变形。他没有胜利的喜悦,也没有完成任务的释然。
这只是一次标准的作业流程。输入问题,分析问题,执行解决方案,清除数据。
我转身,准备离开。身后的坑洞,像一只巨大的、凝视着天空的冷漠眼睛。
就在这时,他口袋里一个不起眼的、用于联络的青铜铃铛,轻轻地、自动地响了一声。
一个冰冷、不含任何感情的电子合成音,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
“【任务节点一:清除】已完成。评估:S级。奖励已发放。新任务节点已解锁:【溯源】。目标:调查‘血婴大醮’幸存者后裔。地点:江城。酬劳:开启‘回响室’档案权限。”
我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新任务?血婴大醮?
我早已不记得那段被抹去的记忆。但此刻,这个陌生的词汇,却像一把生锈的钥匙,在他冰封的心湖深处,轻轻地、却又无比精准地,拨动了一下。
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在我绝对的“无情”中,悄然荡开。
我抬头望向远方雨雾的尽头,那里是灯火辉煌的现代都市。
路,还很长。而这个世界,比他想象的,要更加……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