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前的春天，四月的最后一个周六，天空阴沉沉的，气压低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在房间里整理复习资料，忽然听见楼下传来陌生的女声，我悄悄打开门，从楼梯的缝隙往下看。

客厅里坐着一位气质优雅的中年女性，穿着剪裁得体的米色套装，妆容精致，但眼眶泛红。她身边立着一个精致的行李箱——韩骁的妈妈从美国回来了。

“我实在没办法了，”她声音哽咽，“这孩子太倔了，怎么说都不听。”

我爸妈坐在对面，表情凝重。妈妈递过去一杯茶：“慢慢说，别着急。”

“我这次专程请假回来，就是想接他去美国。那边的学校我都联系好了，常春藤的预科班，以他的成绩完全没问题。”韩骁妈妈接过茶杯，手指微微颤抖，“可他非要考什么军校...”

楼下传来沉重的脚步声，韩骁从二楼走了下来。他穿着简单的灰色卫衣，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倔强。

“妈，我说过了，我不去美国。”他的声音很平静。

“骁骁，你别任性。”韩骁妈妈站起身，试图拉他的手，被他轻轻避开了，“妈妈是为你好。那条路太危险，你爸爸他...”

“别提爸爸！”韩骁突然拔高声音，眼睛瞬间红了，“你没资格提他！”

客厅里一片死寂。我屏住呼吸，手指紧紧抓着楼梯扶手。

“骁骁，怎么跟妈妈说话呢！”爸爸沉声呵斥。

韩骁妈妈跌坐回沙发，眼泪终于滚落：“你就这么恨我吗？当年我出国工作，是为了这个家，为了给你更好的生活...”

“是为了逃离吧。”韩骁的声音冷得像冰，“你说受够了那种担惊受怕的生活，要去追求安稳的生活。所以你走了，在他最需要支持的时候。”

“不是这样的...”韩骁妈妈泣不成声。

“不是吗？那为什么爸爸牺牲后，你第一反应是把我接走，离开这里，离开所有和他有关的一切？”韩骁的声音开始颤抖，“你只是想抹去他的存在，好像他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骁骁！”孟叔叔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显然刚赶到，衣服上还沾着雨水，“你怎么能这样跟妈妈说话！”

韩骁看向孟叔，眼中的冷意更甚：“你也是，孟叔。你养了我八年，我感激你。但你也想让我走，不是吗？觉得我是个负担，把我送走了，你就不用再面对害死我爸的愧疚...”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

韩骁妈妈的手僵在半空，她自己也愣住了。韩骁偏着头，左脸颊迅速红了起来。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钟后，韩骁转身冲出了家门，连鞋都没换。

“骁骁！”孟叔追了出去。

韩骁妈妈瘫坐在沙发上，捂着脸痛哭：“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

我悄悄退回房间，心脏狂跳。抓起手机给韩骁打电话，无人接听。发微信，没有回复。

窗外的雨开始下了，起初是细密的雨丝，很快就变成瓢泼大雨。我坐立不安，看着窗外被雨水模糊的世界，终于抓起伞冲出了门。

“今今，你去哪儿？”妈妈在身后喊。

“我去找韩骁！”

雨大得惊人，伞在风中几乎撑不住。我浑身湿透，却顾不了那么多。他会去哪儿？我想起他心情不好时总去打球，于是朝着社区那个老旧的街头篮球场跑去。

远远地，我就听见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沉重而有节奏。

篮球场被雨幕笼罩，只有一个身影在不停地奔跑、运球、起跳、投篮。是韩骁。

他全身湿透，灰色的卫衣变成深黑色，头发贴在额前。他甚至没有擦一下脸上的雨水，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动作，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那个橙色的篮球。

我站在场边，没有上前。雨水模糊了我的视线，但我能清楚地看见他紧绷的侧脸。

他就这样打了一个多小时。雨水没有变小的迹象，他的动作也没有停歇。篮球砸在积水的地面上，溅起一片片水花，像是在呼应他心中翻腾的情绪。

我想起孟闯哥曾经告诉过我，韩骁的亲生父亲韩峰牺牲时，韩骁只有十岁。他妈妈在国外工作，得知消息后匆忙回国，第一件事就是要带他离开。那时候韩骁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三天三夜，最后是孟叔叔撬开门，发现他抱着父亲的军装缩在角落，不哭不闹，只是呆呆地看着窗外。

那之后，韩骁变得异常懂事。他努力学习，认真打球，对每个人都礼貌周到。但孟闯哥说，他很少提起妈妈，每次家长会都是孟叔叔或林姨来参加。有次班里组织写“我的母亲”的作文，韩骁交了白卷，被老师叫去谈话，回来时眼睛是红的。

“他其实特别没有安全感。”孟闯当时低声说，“你看他打球那么拼，学习那么努力，都是想证明自己值得被爱，值得被留下来。”

雨越下越大，韩骁终于在一次上篮后停了下来。他弯下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剧烈地喘息。然后，他抱着篮球，慢慢蹲了下去，头埋在臂弯里。

我轻轻走过去，把伞举过他头顶。

他抬起头，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看到我，他愣了一下，随即别过脸去。

“你怎么来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

“找你。”我轻声说，把伞往他那边倾斜。

他没动，只是抱着篮球，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回去吧，你这样会淋坏的。”我伸手去拉他。

他任由我拉着，走到篮球场旁边那个破旧的小亭子里。亭子顶棚有几处漏雨，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我们并肩坐在冰凉的石凳上。他低着头，篮球放在脚边，雨水从发梢滴落，在水泥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我默默从包里掏出纸巾递给他。他没接。

“韩骁...”我轻声叫他的名字。

他还是没动。我只好自己抽出一张纸，轻轻擦拭他脸上的水。他的皮肤很凉，睫毛上还挂着水珠，微微颤抖。

当我擦到他眼角时，他突然抓住我的手，很用力，手指冰凉。

“今今，”他开口，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我是不是很让人讨厌？”

“怎么会？”我的心揪紧了。

“我妈...她一定很后悔生了我这个儿子。”他苦笑，“不听话，不按她的安排走，还说出那么伤人的话...”

“你不是故意的。”

“我是。”他抬起头，眼睛红得吓人，“我是故意说那些话的。我恨她，恨她当年抛下我和爸爸，恨她现在想把我带走，恨她...”

他的声音哽咽了，松开我的手，双手捂住脸。亭子里很安静，只有雨声和他压抑的啜泣。

过了很久，他才重新开口，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爸爸牺牲后的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做噩梦。梦里妈妈回来了，说要带我走，我高兴地跟她上了飞机，可飞到一半，她突然把我推了下去...我就一直往下掉，往下掉...”

我轻轻握住他的手，发现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孟叔对我很好，林姨也把我当亲儿子。但我总是害怕，害怕有一天他们也会不要我。”他低着头，不敢看我，“所以我努力变得有用，学习好，打球好，听话懂事...我想证明我值得被留下来。”

“韩骁，你不需要证明什么。”我认真地说，“你就是你，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你的价值。”

他摇摇头，眼泪终于滚落：“可是如果我不够好，大家就会离开我。妈妈是这样，爸爸...爸爸也是因为我不够好，才...”

“不是的！”我急切地打断他，“你爸爸的牺牲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他是英雄，他爱你，他一定希望你活得快乐、自由，按照自己的心意选择人生。”

韩骁怔怔地看着我，眼中的泪光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

“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他轻声说，“我怕我选择了军校，走上了爸爸的路，然后妈妈就真的不要我了。我怕我坚持梦想的代价，是失去唯一的亲人。”

雨声渐渐小了，亭子里的光线更暗了。我握紧他的手，发现他的手心全是冷汗。

“你妈妈爱你，”我轻声说，“只是她表达爱的方式和你需要的不一样。她害怕失去你，就像你害怕失去她一样。”

韩骁沉默了很久。然后，他像是鼓起所有勇气，低声问：“今今，如果...如果我真的去上军校，要离开很久，可能四年，可能更久...训练很苦，联系也不方便，也不能经常见面...你...你会不会...”

他停顿了，眼神躲闪。

我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会等你的。”我轻声说，没有犹豫。

他猛地转头看我，眼中泛着水光：“可能会很辛苦...”

“我不怕。”我脸一热，移开视线，“就当这是朋友之间的约定...”

我停顿了一下，鼓起勇气看向他：“我知道你在做你想做的事，成为你想成为的人。”

韩骁的眼睛更红了。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在我们交握的手上。我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我手背上，这次他没有压抑，肩膀微微颤抖。

那天，我们坐了很久，直到雨完全停了。天色暗了下来，街灯一盏盏亮起，在湿润的地面上投下暖黄色的光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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