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的身影随着轿辇消失在府门之外,带走了那一份令人心安又令人紧张的存在感。府邸内,恢复了日常的忙碌与平静
湘妃在院落中的石凳上坐着,目光有些空茫地落在墙角一株开得正盛的山茶花上,下人们各司其职,洒扫庭除,修剪花木,看似井然有序,然而丫鬟们的窃窃私语,还是顺着风,断断续续地进了她的耳朵
“……不过是个楼子里出来的,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
“就是,瞧那狐媚样子,家主竟也……”
“嘘!小声点!好歹现在也是个主子……”
“什么主子?下贱胚子罢了,也就是家主心善,不挑不拣……”
那些话语像带着倒刺的针,一下下扎在湘妃的心上。她端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出青白色。她努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可微微颤抖的睫毛却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终于,她无法再安然坐下去。她缓缓站起身,没有看向任何议论的方向,只是垂着眼眸,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了庭院
在她身后,一个正在擦拭廊柱的丫鬟注意到了她的离去,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嘴角撇了撇,满是鄙夷

湘妃加快脚步,几乎是逃也似地回到了卧房。关上门,将那些刺人的目光与非议隔绝在外,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方才强装的镇定瞬间瓦解,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她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她一步步挪到梳妆台前,那面光亮的铜镜清晰地映出了她的面容——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朱,一双眸子水光潋滟,即使此刻带着愁绪,也依然我见犹怜
就是这张脸……
湘妃伸出手,指尖颤抖地触碰着镜面中那张美丽的倒影。就是这张脸,给她带来了无尽的灾难。它曾是怡红院里待价而沽的资本,是吸引那些贪婪目光的源头,是挽歌姐姐为她惨死的间接缘由。别的女子视若珍宝的美貌,于她而言,却是一道无法摆脱的诅咒,是耻辱的烙印
一股强烈的憎恶与自弃涌上心头。她无数次想过,若能用刀子划破这张脸,是不是就能摆脱那些不堪的过去?是不是就能像一个最普通的妇人一样,获得一点平凡的安宁?
她的目光扫过妆台上的一支银簪
这个念头极具诱惑力
可是……她的手在触及簪子前顿住了
如果没有了这张脸,谢淮安……还会多看她一眼吗?还会在那夜大雨中,对昏迷在泥泞里、狼狈不堪的她生出那一点怜悯之心吗?还会在深夜将她拥入怀中,给予她片刻的温暖吗?
他待她的好,那些细微的体贴,是否也建立在这副皮相之上?
她不知道,也不敢赌
最终,她只是无力地垂下手,紧紧攥住了袖中的丝帕,仿佛要借此汲取一丝力量。铜镜中的美人,眉眼间染着浓得化不开的哀愁与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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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淮安并未如常返回府邸,轿辇径直转向了他位于皇城附近处理公务的官廨。此处僻静,陈设简朴,唯余书卷与墨香
他屏退了左右,独自一人走入内室。晨光透过高窗,在青石地板上切割出几方明亮的格子,空气中浮动着细微的尘埃。他行至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并未立刻处理今日堆积的公文,而是沉吟片刻,伸手拉开了书案下方一个不起眼的暗格
从中,他取出一本薄薄的、封面无字的折子

这是他前些日子,动用了埋藏在市井与风月场中的暗线,费了些周折才查到的关于湘妃身世的密报。指尖摩挲着粗糙的纸页,他缓缓翻开,目光逐字逐句地扫过上面的记录
折子上清晰地写着:此女原名已不可考,出生于西南边陲一贫瘠村落,家中子女众多,父母为求生计,在她懵懂之年便将其卖与人牙子,几经辗转,最终落入汴京怡红院。因其自幼显露的灵秀模样,被院中妈妈刻意培养,琴棋书画皆有涉猎,至十三岁,已因色艺双绝而名动京城,成了怡红院炙手可花魁。其后,于数月前,她与一名唤作“挽歌”的资深妓女合谋逃离,过程中被院中护卫发现,挽歌为护她逃生而被活活打死,她则冒死逃脱,最终昏倒雨夜街头,被恰巧路过的他所救……
记录详实,时间、地点、人物,环环相扣,看似天衣无缝。每一个环节都经得起推敲,与他所知的湘妃自述,以及他后来旁敲侧击得到的信息,都能对应得上
谢淮安合上折子,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指尖轻轻揉着眉心
难道……她真的没有骗我?
若这一切都是真的,那她的遭遇确实令人扼腕,她的依赖与怯懦,似乎也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然而,多年的隐忍与在阴谋诡计中挣扎求存的经历,早已将“轻信”二字从他的本能中剥离。他比谁都清楚,越是完美的表象,其下可能隐藏着越是精心的伪装。言凤山那条老狐狸,手段阴狠缜密,若真想在他身边安插一枚棋子,必然会做到极致,绝不会留下明显的破绽
他谁都不想信,也不敢信。在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里,他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判断
正在他心绪翻涌、疑窦难消之际,门外传来恭敬的叩门声
“大人,有要事禀报。”
是他麾下最得力的文书。谢淮安瞬间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面容恢复了一贯的沉静冷峻。他将那本折子重新塞回暗格,仿佛从未取出过
谢淮安“进。”
文书推门而入,步履轻捷,来到书案前,低声道:“大人,我们的人发现,言凤山近日似乎在暗中调查您的行踪,尤其是您上月前往淮南道巡查的细节,动作虽隐蔽,但还是留下了一些痕迹。”
谢淮安眸光一凛,他细细询问了线索的来源与具体内容,手指无意识地在书案上轻轻敲击着
谢淮安“知道了。”
他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谢淮安“让我们的人继续盯着,言凤山的一举一动,包括他府上出入的可疑人员,都要给我查清楚。另外,”
他语气加重,带着一丝冰冷的杀意
谢淮安“当年参与刘家……那场惨案的人,无论明处的杀手还是暗中的帮凶,名单上的人,逐一核实,查出他们如今的下落和底细,一个都不许漏掉。”
“是,属下明白!”文书神色一肃,躬身领命,随即转身快步离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室内重新恢复了寂静。谢淮安独自坐在那里,阳光移动,将他一半的身影笼罩在光明中,另一半则陷入深沉的阴影里
湘妃的泪眼与言凤山阴鸷的面容在他脑海中交替浮现。看似有了轮廓,却始终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纱
他需要更多的证据,需要更耐心的等待。无论是谁,若想在这棋盘上与他博弈,都要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