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梦

夜深，人静

夜色如墨，月光透过木窗，漫溢进室内，烛台上，儿臂粗的蜡烛燃烧正旺，将厢房内照得亮如白昼，却也驱不散某些角落盘踞的阴影

床榻之上，湘妃呼吸陡然变得急促，额间渗出细密的冷汗。在她紧闭的双眸之后，正上演着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

还是那间令人窒息的华丽厢房，烛火同样明亮，却跳跃着不详的光晕。年仅十二岁的她，穿着一身被迫换上的、刺目的红色衣裙，像一只待宰的羔羊，无助地在铺着厚厚地毯的地板上向后挪移

脚步声沉重而逼近，一个模糊而粗壮的身影笼罩了她。下一刻，天旋地转，她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扑倒在地。锦缎撕裂的声音，伴随着她凄厉的尖叫

“不！放开我！救命——！”

她拼命挣扎，指甲在光滑的地板上刮擦出痕迹。目光绝望地投向那扇紧闭的房门，多么希望有人能破门而入，拯救她于水火

然而，门外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湘妃“啊！”

一声压抑的惊喘，湘妃猛地从床榻上坐起，胸口剧烈起伏，冷汗浸湿了单薄的寝衣。她惊惶地环顾四周——熟悉的拔步床、垂落的纱帐、窗外静谧的月色……还有身边传来的平稳呼吸

她微微侧过头，借着月光与未熄的烛火，看到了沉睡中的谢淮安。他安静的睡颜带着平日罕见的松弛，那标志性的白发散在枕上

是他……这里是他的府邸，是他的卧房。意识到这一点，那颗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才缓缓落回原处

然而，梦魇的余威仍在。方才那被撕裂的痛楚、那无人回应的绝望，太过真实，仿佛再次亲历

她垂下眼眸，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锦被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这么多年了，那个午后的阴影，依旧如附骨之疽，在深夜化作恶鬼，啃噬着她的安宁

细微的啜泣声，终究是惊动了身旁浅眠的人

谢淮安眉头微动，缓缓睁开眼。他先是看到湘妃剧烈颤抖的单薄肩膀，继而听到了那极力压抑的呜咽。他没有立刻出声，只是伸出手，带着一丝初醒的暖意，轻轻触碰她的肩头

掌心下的肌肤猛地一颤

他皱了皱眉，撑起身子

谢淮安“怎么了？”

湘妃泪眼婆娑地转过头，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在谢淮安沉静如水的目光注视下，她心中的恐惧与委屈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她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诉说了方才的梦境，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在梦中又一次将她凌迟

湘妃“……我又梦到了……那天……红色的衣服……他……我喊救命……没有人……没有人……”

谢淮安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眸色在烛光下显得愈发幽深。沉吟片刻，他什么也没有多问，只是伸出双臂，将那个哭得浑身发抖的娇小身躯，轻轻地、却不容置疑地揽入了怀中

谢淮安“都过去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安抚着她

谢淮安“只是梦而已。”

感受到那温暖而坚实的怀抱，湘妃仿佛终于找到了避风的港湾。她伸出双臂，紧紧地回抱住他，将脸深深埋进他的胸膛，泪水更加汹涌，很快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襟。此刻，这个怀抱，这个男人，仿佛成了她在无边黑暗中唯一的浮木，唯一的依靠

谢淮安沉默着，一只手环住她纤细的腰肢，另一只手则一下一下，极其规律地轻抚着她瘦削的脊背，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然而，在他的内心深处，却并非表面这般平静无波。怀中女子的颤抖如此真实，泪水如此滚烫，依赖如此全然……这一切，究竟是发自肺腑的真情流露，还是……为了博取他信任而精心设计的高明演技？

她的眼泪，是洗刷过去的痛苦，还是麻痹他的毒药？

他感受着怀中人的脆弱，手上的安抚动作未曾停歇，眼神却越过她颤抖的肩头，投向窗外那轮冰冷的明月，百感交集，心绪难平

·

隔日，清晨

湘妃如常侍奉谢淮安起身。她低着头，纤白的手指仔细地为他整理官服的襟口，系紧腰间的绦带，动作轻柔而专注，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虔诚

谢淮安垂眸看着她。今日的她格外沉默，眼睑低垂，遮掩了眸中情绪。就在她为他抚平衣袖最后一处褶皱时，他敏锐地捕捉到她眼底那抹未能被脂粉完全掩盖的淡淡乌青

他眸光微凝，抬手，温热的指腹轻轻触上她那片微暗的肌肤

湘妃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触碰惊到，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随即抬起眼眸。那双惯常含情的眼中，此刻带着一丝未加掩饰的惶然与疲惫，直直撞入谢淮安的眼底

谢淮安的手未移开，反而顺势用指节摩挲了一下她细腻的脸颊。他脸上缓缓扬起一个浅淡的笑意，另一只手却已抬起，微凉的指尖挑起了她的下巴，迫使她更清晰地迎视自己的目光

谢淮安“没睡好？”

他声音低沉，语气关怀

谢淮安“是不是又在想那些往事？”

被他拆穿后，她垂下眼帘，紧紧咬住下唇，试图抑制那瞬间涌上眼眶的酸热

那些不堪的、零碎的记忆碎片——强迫的欢笑、油腻的触碰、令人作呕的酒气、挽歌姐姐染血的脸——再次汹涌袭来，尤其是那些没日没夜周旋于各色男人之间的日子，每一个瞬间都让她感到窒息般的肮脏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自己的袖口，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能嫁给他，已是遥不可及的幸运，可越是感受到他的存在，那份深入骨髓的自卑与污秽感就越是强烈。她这样的人，如何能配得上皎皎如明月般的他？只怕是待在他身边，都是一种玷污

她的沉默，她的隐忍，她的痛苦，尽数落在谢淮安眼中

他心中了然，那点试探渐渐沉淀下去，转化为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他松开挑着她下巴的手，转而握住了她紧攥成拳、微微发抖的手。她的指尖冰凉，被他温热的掌心包裹

谢淮安“别想了。”

他的声音放得缓和了些，带着一种刻意的安慰

谢淮安“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他微微用力，握紧她的手，目光锁住她低垂的眉眼，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

谢淮安“你既然嫁我为妾，便是我的人。我会护你一世周全。”

话语微顿，室内仿佛有瞬间的凝滞。他看着她湿润的眼睫，沉吟片刻，才缓缓接上后半句，那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敲在湘妃的心上

谢淮安“只要你……对我忠心。”

这仿佛是提点，又更像是警告。他痛恨背叛，远超一切。若她湘妃有半分不忠，有任何欺瞒与算计，无论原因为何，无论他此刻心中是否有片刻松动，他都绝不会心慈手软

湘妃抬起泪眼朦胧的眸子，望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瞳。那里有她渴望的安稳承诺，也有她畏惧的冰冷审视。她微微点了点头，声音带着哽咽，却异常坚定

湘妃“夫君是我的恩人，我定然会一辈子，都只忠心夫君一个人。”

她反手轻轻回握住他的大手，那一点点暖意，似乎给了她无尽的勇气

湘妃“只要夫君能一直这样待我好，便足够了。”

谢淮安闻言，脸上重新扬起那抹浅淡的笑意，他抬手，用指腹拭去她眼角将落未落的泪珠

谢淮安“好。”

他应道，声音温和

心下却是一片冷然的清醒

最好是这样

他的身边，决计容不下任何包藏祸心的细作。若有一天，让他查实她今日所言皆是虚妄，她所有的眼泪与依恋皆是伪装……

他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寒的厉色

那么，他也会让她，死得很难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