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偏西,谢淮安乘坐的轿子平稳地行在返回府邸的青石板路上。轿外是汴京城傍晚特有的喧嚣,贩夫走卒的叫卖声、车马声、人语声交织成一片热闹的市井画卷
他正闭目养神,梳理着今日朝务与暗线回报的种种信息,一阵清甜的食物香气却透过轿帘缝隙钻了进来,伴随着一声声“刚出笼的桂花糕——”的吆喝。他微微蹙眉,下意识掀开轿帘一角,目光掠过街边林立的店铺
恰巧,轿子正经过一家糕点铺子,旁边紧邻着一间首饰摊。那摊子上摆着各色银簪、珠花,在夕阳余晖下闪着并不耀眼却温润的光。其中一支木簪,样式尤为别致,簪头雕成简单的缠枝莲纹,木质细腻,透着一种素雅沉静的美
他的目光在那支木簪上停留了一瞬。不知怎的,脑海里便浮现出湘妃那张不施粉黛亦清丽动人的脸,以及她昨日清晨为他整理衣冠时,发间仅有的一根素银簪子,简单得近乎寒素
沉吟片刻,才出声道:
谢淮安“停轿。”
轿夫依言稳稳停下。谢淮安弯腰从轿中走出,径直走向那摊位。他先是指了指那笼屉里热气腾腾的桂花糕

谢淮安“包几块。”
随后,目光再次落回那支木簪上,伸手拿起,触手温润,雕工确实精巧
谢淮安“这个,一并包起来。”
付过钱,他将那包着桂花糕的油纸包和装着木簪的简陋木盒拿在手中,重新回到轿内。轿子再次起行,他却看着手中的两样东西,微微有些出神
为何要买这些?是因听闻她昨夜噩梦,心生几分怜悯?还是因查证了她的“身世”,那看似无懈可击的悲惨过往,让他心底深处那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又泛了上来?抑或是……只是一种下意识的补偿,用这些微不足道的小恩小惠,来掩盖自己内心深处对她的重重疑窦?

念头纷杂,却只是一闪而过。他素来不喜在这些儿女情长、细腻心思上过多纠缠,很快便将这些思绪压下,归于平静
轿子抵达府门。谢淮安刚踏入府中,早已候着的管家便迎了上来,神色间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
“大人,您回来了。”
谢淮安“嗯。”
谢淮安应了一声,目光习惯性地向内院扫去,并未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随口问道
谢淮安“湘妃呢?”
管家闻言,腰弯得更低了些,声音也带着小心:“回大人……、湘妃姑娘半个时辰前,说是心中烦闷,想出府去走走,老奴……老奴拦了,没拦住……”
谢淮安“出府?”
谢淮安的眉头瞬间拧紧,声音沉了下去,带着明显的不赞同与厉色
谢淮安“她是什么身份?是从哪里出来的你不知道吗?汴京城就这么大,怡红院离此能有多远?若是被那些寻她的人瞧见,会有什么后果,你可想过?!”
他语气并不高昂,但那冰冷的质问和瞬间散发出的威压,让管家瞬间白了脸,老迈的身躯微微发抖,额头上立刻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
他深知这位家主平日里看似清冷寡言,一旦动怒,是何等的可怕
谢淮安看着管家吓得噤若寒蝉的模样,念及他年事已高,且在府中多年,终究将后面更重的斥责咽了回去

他不再多言,甚至没来得及放下手中的桂花糕和木簪,转身再次向府外走去
必须立刻找到她
直到谢淮安的身影消失在府门之外,管家才敢直起腰,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长长舒出一口气
“哎呦……真是吓死老奴了……”他喃喃自语,脸上惊惧未退,随即又被浓浓的担忧取代,“湘妃姑娘啊,您可千万别出什么事才好……您要是有点什么闪失,大人他……我们这一大家子的命可就在您手里了!”
·
湘妃信步走着,不知不觉竟来到了城外不远的一处郊野。暮色四合,远处汴京城的轮廓在夕阳余晖中显得模糊而遥远。眼前是一片开阔的湖面,晚风拂过,吹皱一池春水,波光粼粼,晃动着逐渐暗淡的天光
她停下脚步,望着那泛着冷光的湖面,思绪瞬间被拉回了那个绝望的雨夜。就是这里,这片湖边的泥泞小路,挽歌姐姐用身体为她挡住了追兵,那一声声闷响和姐姐最后看向她的、充满催促与决绝的眼神,至今仍是她无法摆脱的梦魇

泪水无声地滑落,心底是无尽的失落与哀恸。姐姐用命换来的自由,她却依旧被困在无形的牢笼里,承受着流言蜚语与猜疑试探
与此同时,城内的谢淮安几乎寻遍了湘妃可能去的地方,却一无所获。随着夜幕彻底降临,他面色阴沉地回到府中
谢淮安“她可回来了?”
他声音冷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下人们噤若寒蝉,纷纷摇头。管家站在人群前,神色惶恐,双手不安地搓动着,嘴唇嗫嚅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敢开口
谢淮安冰冷的目光扫过他
谢淮安“有话就说!”
管家浑身一颤,连忙躬身,硬着头皮道:“大人息怒……老奴、老奴想起一事。今日晌午,有几个不懂事的小丫鬟在院子里嚼舌根,说了些……说了些不中听的话,许是被湘妃姑娘听了去,心里不痛快,这才……”
他话音未落,丫鬟群中一个穿着绿色衣服的小丫头已经吓得面色惨白,身体抖如筛糠,正是今日议论得最大声的那个

谢淮安的视线如冰锥般刺向那小丫鬟,随即又转回管家身上,语气森寒
谢淮安“说了什么?原原本本,学来。”
管家不敢隐瞒,低着头,小声复述道:“她们……她们说湘妃姑娘是、是‘青楼出来的下贱货’,说大人您……您不挑不拣……”
“砰!”一声脆响,是谢淮安手边的茶盏被重重搁在几上的声音。他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目光冷冽,再次投向那抖个不停的小丫鬟
谢淮安“是谁?”
管家小心翼翼地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那个绿衣丫鬟
谢淮安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骇人的平静。他挥了挥手,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谢淮安“都下去。小翠留下。”
众人如蒙大赦,慌忙退下,唯有那小翠瘫软在地,几乎无法站立,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全身

厅内只剩下他们二人。谢淮安不紧不慢地拿起旁边丫鬟新奉上的茶,轻轻拨弄着浮沫,仿佛闲聊般开口,声音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谢淮安“小翠,在府里是做什么差事的?”
小翠牙齿打颤,声音压得极小:“回、回大人……奴婢……奴婢是负责扫洒庭院的……”
谢淮安“扫洒庭院……”
谢淮安轻轻重复了一遍,忽而冷笑一声
谢淮安“看来这差事是做得越来越好了,都有闲心议论起主子的是非了。”
小翠心跳骤停,猛地磕下头去,额头重重撞在青石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奴婢知错了!大人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求大人开恩!”
谢淮安看着她惶恐万状的样子,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令人胆寒的笑意
谢淮安“哦?跪着做什么?你如此‘能干’,本官还要赏你呢。”
他顿了顿,似在回忆,语气平缓却字字诛心
谢淮安“本官记得,你父母双亡,孤苦无依,才被收留在府中,谋得这份生计,是也不是?”
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落在她颤抖的脊背上
谢淮安“这些年来,倒是辛苦你了。”
小翠听着这看似夸赞实则冰冷刺骨的话语,心中非但没有半点喜悦,反而被更深的绝望淹没。她不敢抬头,只能拼命磕头,语无伦次地求饶
谢淮安却不再看她,重新端起了茶盏,语气淡漠
谢淮安“下去吧。”
小翠愣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抬起头,对上谢淮安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温度的眼睛,瞬间明白了什么
那“赏赐”,绝非她所能承受。她连滚爬爬,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逃离了客厅
厅内重归寂静。谢淮安垂眸,看着手中微微晃动的茶水,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那赏……自然是要送她去地下,与她那早亡的父母团聚了
他放下茶杯,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