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梳妆时,崔令容从镜中看见自己鬓边的赤金点翠步摇——这是新婚第十日,盛长柏亲手簪在她发间的。
月茗“大娘子。”
陪嫁月茗轻轻掀开纱帘进来——
月茗“寿安堂那边递了话,今夜请您去过去用饭。”
崔令容“可有旁人?”
月茗摇了摇头。
崔令容抚摸厨房账册的手一顿,想起之前府里传的消息:老太太要带着六姑娘回宥阳老家参加盛家大房侄儿的婚宴。只是今夜单独来请她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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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令容踏进寿安堂时,正逢丫鬟捧着铜盆出来,屋内仍旧是浓郁的药香,盛老太太靠在东窗下的紫檀榻上,身上盖着墨绿锦缎夹被,整个人陷在秋香色引枕堆里,像一尊褪了色的古佛。
盛老太太“令容来了?”
老太太的眼皮未曾抬起,手中的沉香念珠却在指尖缓缓转动。
盛老太太“坐。”
崔令容依言在脚踏旁的绣墩坐下。这个位置恰好在老太太垂目的视线边缘,既不远得生分,也不近得僭越。
房妈妈无声地奉上茶盏,青瓷盏底压着一片薄薄的金叶子。
崔令容指尖触及那片冰凉时,老太太这时开口:
盛老太太“七月十八开船,你公爹已打点好漕运上的关节。”
话音落得轻,却表达了三层意思:行程已定,盛纮已经知情,且动用了官场关系。她垂首应“是”,等着下文。
盛老太太“这半年,家中诸事有你婆母主理。”
念珠“咯”地一顿——
盛老太太“你从旁协助,琐事不必报我,大事…自有你公爹决断。”
崔令容倏然抬眼。烛光里,老太太的面容在药雾中明明灭灭。那句“不必报我”说得云淡风轻,可“自有你公爹决断”七字,却像在平静湖面投下石子——这是在提醒她,王氏虽掌家,真正做主的仍是盛纮。也是在告诉她,这半年若有风雨,须得自己判断该禀报何人。
崔令容“孙媳明白。”
她将茶盏搁下,金叶子无声滑入袖中。
老太太终于睁开眼,眸子清亮得惊人。
崔令容“母亲近日精神尚好,昨儿还说要给妹妹们添置些南边的衣裳料子。”
老太太伸出枯瘦的手,指向多宝阁最上一层:
匣子很轻,打开是厚厚一叠地契田契,最上头压着枚鱼形铜符。
盛老太太“把那黑漆匣子取来。”
盛老太太“这些,原该交给王氏。”
老太太的手指抚过铜符上的绿锈。
盛老太太“但她性子急,见不得这些琐碎账目。你替她收着,若家里有用度不凑手时...”
话未说完,崔令容已跪下了:
崔令容“祖母,孙媳年轻,不敢……”
盛老太太“不敢什么?”
老太太忽然笑了,指尖在檀木桌面上轻轻一叩。我懂得那叩击里的千钧重量——盛家这座百年宅邸,檐角每片瓦当都压着故事,梁间每粒尘埃都藏着算计。而老太太,恰是镇着这宅子不倾的那根主梁。
盛老太太“不敢掌财,还是不敢担责?”
崔令容伏在地上,青砖的凉意透过裙裾渗进膝盖。她听懂了——这不是赏赐,是试炼。老太太在离京前,要把最烫手的山芋塞进她手里。
崔令容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
崔令容“孙媳可以暂管,但每笔支取必报母亲知晓,账目每月请公爹过目。”
沉默。只有更漏滴答,和老太太压抑的咳声。
许久,一只枯瘦的手落在她发顶,力道轻得像叹息:
盛老太太“好孩子……起来吧。”
崔令容抬头时,看见老太太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欣慰。
盛老太太“你且记住三件事。”
盛老太太“第一,墨兰的婚事,林氏必会生事,你只需说‘老太太有言,待她回京再议’;第二,华兰若在袁家受委屈,让你夫君出面——他是兄弟,又是翰林清贵,说话比内宅妇人管用。”
盛老太太“第三...若真遇险急之事,去积英巷尾的‘永顺当铺’,找姓徐的朝奉,就说...”
她凑近些,药气扑在崔令容脸上。
盛老太太“就说‘棠棣之华,鄂不韡韡’。”
崔令容瞳孔骤缩。这是《诗经》里咏兄弟亲情的句子,盛家祠堂的匾额后头,就刻着这八个字。
崔令容“孙媳...记下了。”
老太太这才真正松懈下来,整个人陷进锦被里,她闭目养神片刻,忽然喃喃:
盛老太太“明丫头在收拾箱笼,竟把那套《贞观政要》带上了...你说她一个姑娘家,看这些做什么?”
崔令容“六妹妹聪慧,许是想从史书里学些治家处世的道理。”
盛老太太“治家...”
老太太唇角微扬,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盛老太太“是啊,治家如治国,都要懂得...何时该进,何时该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