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门（下）

厅内暖意融融，角落的铜胎珐琅大火盆驱散了冬寒。桌上已陈设妥当：定窑白瓷的碟碗温润如玉，银箸搁在犀角箸枕上。

宴初，气氛尚有些许拘谨。崔祭酒举杯，先敬了天地与先祖，再向新婿道：“长柏，今日家宴，毋需多礼。”

盛长柏恭敬举杯：

盛长柏“谢岳祖父。小婿借花献佛，敬祖父、祖母、岳父、岳母、兄长，愿高堂福寿安康，崔府阖家顺遂。”

言罢，一饮而尽，姿态磊落。

崔祭酒捋着银须，眼中露出满意之色。

崔祭酒“好，用菜。”

卢大娘子执筷为崔令夹了一块炉焙鸡，又细心剔了细骨，见盛长柏时不时为令容夹菜，稍稍心安。

卢大娘子“容儿在家时，最爱这道假蛤蜊。今日厨下特意做的，贤婿也尝尝。”

卢大娘子说着，示意侍女将那碟菜挪近些。

盛长柏从善如流，尝了一口，温言道：

盛长柏“果然鲜美。岳母费心了。”

一直含笑看着的崔祖母此时开口，声音慈和：

“令容自小稳重，如今做了人家媳妇，行事想必愈发周全了。”

话是对着令容说，目光却掠过盛长柏。

盛长柏放下银箸，正色道：

盛长柏“祖母放心。令容入门以来，操持中馈，侍奉亲长，皆井井有条。盛家上下，无不称赞新妇贤淑敏慧。”

这话说得郑重，崔家长辈闻言，面上笑容更真切了几分。

崔学士捻须点头：

崔学士“女子出嫁，当以夫家为重，勤谨持家，方是本分。长柏少年进士，前程远大，令容更需悉心辅佐，不可懈怠。”

崔令容“女儿谨记父亲教诲。”

盛长柏却道：

盛长柏“岳父言重。夫妇一体，理当相互扶持。令容蕙质兰心，于文章书画亦有见解，时常能予小婿启发。持家辛劳，小婿感念于心。”

崔竭硕，即崔令容兄长，闻言，挑眉看了妹妹一眼，眼神带着促狭的笑意，似在说“妹婿倒会替你说话”。

令容垂眸，心尖却像被羽毛轻轻拂过。

话题渐渐松弛。崔祭酒问起翰林院编修前朝实录的进展，盛长柏拣能说的，清晰扼要答了，言辞间透着踏实与见识，令崔祭酒频频点头。

崔祖母听着，忽然对盛长柏道：“我们令容，性子静，爱读书，有时过于沉静了。若有不周到之处，长柏你多担待，也多教导。”

盛长柏看向身旁的令容，她正低头小口饮着汤，侧颜安静。他缓声道：

盛长柏“祖母过虑。静水流深，沉静自有沉静的好。家中之事，令容安排妥帖，平日……我们相处，甚好。”

最后“甚好”二字，他说得略微轻缓，却清晰入耳。

崔令容捏着汤匙的手微微一顿。

崔竭硕见状，哈哈一笑，举杯道：“看来我这妹婿，不仅学问好，也会疼人。来，祖父、父亲、长柏，我们再饮一杯！”

众人皆举杯而笑，清脆的碰杯声交错间，席间的气氛终于如同春日暖阳般渐渐升温。空气里，都浸透着家人团聚时独有的亲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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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后，崔令容被母亲悄然引至祖母所居的寿安堂暖阁。阁内静室，只闻得博山炉中沉水香幽微的“哔剥”声，一缕青烟细细，将午后阳光滤得愈发宁谧。

崔令容端坐于紫檀木玫瑰椅上，看着祖母斜倚在铺了厚厚锦褥的暖榻上，母亲则坐在榻边一只绣墩上。

崔祖母先开了口，声音苍老却清晰，像浸了年岁的玉：

“容儿，今日瞧着你，气色、举止，都还稳当。盛家是清流门第，规矩大，但人口不算顶复杂。你如今是新妇，掌家理事，第一要紧的，不是‘管’，而是‘看’。”

崔令容微微倾身：

崔令容“请祖母教诲。”

崔老夫人目光深远

“一看门户根底。盛家老家在宥阳，京中这宅子，仆役有多少是老家跟来的‘旧人’，多少是京里采买的‘新人’，各自跟哪位主子更亲近，心里要有一本明账。这不是叫你刻薄猜疑，而是心中有数，遇事才知根源。”

卢大娘子“正是此理。譬如你婆母身边的刘妈妈，这样的人，面子一定要给足，但涉及到银钱支用、食材采买，账目却须分明。恩威并施，方是长久之道。”

崔老夫人缓缓点头，继续道：

“二看人心向背。不必急着收买人心，更不可无故施威。先瞧清楚，哪些人是本分做事的，哪些是偷奸耍滑的，哪些又是眼空心大、挑拨生事的。对那本分人，该赏的赏，该给的体面要给；对那不安分的，初犯可警，再犯则立规矩，不可因是新妇脸软，反被拿捏了去。”

“今日我瞧长柏那孩子，端方持重，是个明理的。这是你的福气，也是你的倚仗。后宅之事，固然不必事事烦扰夫君，但遇到刁奴欺主、或涉及亲长妯娌间难断的事，不妨与他细细分说。夫妻一体，他知你不易，方能替你周全。切莫自己硬扛，反生隔阂。”

卢大娘子“母亲说得极是。姑爷看重你，你更要行事光明，让他后院无忧，方能专心前程。

“三看，”

崔老夫人伸出三根枯瘦却稳当的手指——

“便是看‘度’。管家如同执秤，贵在平衡。对下，恩威要有度，太宽则纵，太严则怨。对己，用度要有度，你是新妇，又是进士娘子，穿戴用度既要合乎身份，不坠盛家颜面，又切忌奢华炫目，惹来‘轻狂’议论。尤其眼下长柏刚入翰林，清贵却非豪富，更需俭省务实，方是持家之道。”

她目光落在令容发间那支步摇上，语气缓和

“今日这步摇就好，不失礼，也不过分。你是个明白孩子，一点就透。”

卢大娘子又絮絮嘱咐了许多细节：如何查看账本关键项，如何安排时节人情往来，如何管束自己带来的陪嫁丫鬟仆妇，务必使其恪守本分，不可仗势生事……

末了，崔老夫人握住令容的手，她的手干燥温暖，带着常年捻动佛珠留下的微茧：

“容儿，管家理事，说到底，管的是家，理的却是人心。需有章法，也需有温情。雷霆手段要有，菩萨心肠也不可缺。盛家将来必是你们夫妇的，你如今掌舵，眼光要放长远，心却要定。不急不躁，不偏不倚，日子久了，自然上下一心”

她轻轻拍了拍孙女的手背：

“记住，你身后有崔家，但更要紧的，是你自己要立得住。”

崔令容起身，郑重敛衽行礼：

崔令容“祖母、母亲的教诲，令容字字铭记于心。必当谨言慎行，勤勉持家，不负长辈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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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令容拜别父母亲长。母亲攥着她的手，眼眶又红了红。

父亲则拍了拍盛长柏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兄长崔令仪送至马车前，对盛长柏笑道：

“妹夫，我就这么一个嫡亲妹妹，有时妹妹心思重或是娇气，你多包涵。”

马车辘辘驶离崔府所在的街巷。崔令容靠着车壁，微微阖眼。祖母与母亲的叮嘱还在心头盘桓，沉甸甸的，却又带着一种踏实的暖意。她感到些许倦意，但精神却奇异地清醒。

忽然，膝上一沉，带着体温的触感传来。她睁眼，见是盛长柏将一方墨青色断纹锦毯轻轻覆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