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角宴》
南京城的秋意漫进戏楼时,“长生班”的招牌早已挂遍了城南城北。戏楼的飞檐下,红灯笼换成了鎏金的匾额,刻着“马派长生殿”五个大字,是前几日书法名家特意题写的。简亓坐在后台的账房里,指尖翻着厚厚的戏目账本,鼻尖萦绕着熟悉的脂粉香与桂香——是马嘉祺刚从院子里折来的桂花,插在账房的青花瓷瓶里,金晃晃的落了满桌。
“简先生,该上妆了。”学徒小豆子捧着戏服走进来,是件新做的大红缎面戏服,绣着金线缠枝莲,水袖上缀着细小的珍珠,在灯光下闪着柔润的光。这是马嘉祺今年的生辰礼,简亓特意请了苏州最好的绣娘,花了三个月才绣成的。
账房的门帘被轻轻掀开,马嘉祺走了进来。他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眉眼间多了几分沉稳,却依旧保留着清润的气质。这些年,他成了南京城家喻户晓的名角,戏班的票常常提前半个月就售罄,就连北平、上海的戏迷都特意赶过来,只为听他唱一段《长生殿》。
“账本看完了?”马嘉祺坐在妆台前,拿起眉笔轻轻描着眉眼。镜中的人脂粉未施,却依旧俊朗,眼角的细纹是岁月留下的温柔痕迹。他转头看向简亓,“今晚有北平来的贵客,听说还是当年上海戏园的老掌柜。”
简亓合起账本,走到他身边,指尖替他理了理戏服的领口:“我知道。”他的声音依旧沉稳,像这十几年来从未变过的陪伴,“我已经让人备好了他爱吃的碧螺春,还有你最爱的糖炒栗子,在妆台的抽屉里。”
其实他没说,为了迎接这位贵客,他前几天特意托人从上海捎来了当年老掌柜爱喝的茶;也没说,戏楼的掌柜担心招待不周,是他亲自安排了茶水点心,反复确认了好几遍。
马嘉祺的指尖顿了顿,从抽屉里摸出颗糖炒栗子,剥了皮塞进简亓嘴里。甜香裹着面香,是熟悉的味道——从当年石桥下的红纸包,到院子里的铜炉边,再到如今的戏楼后台,这味道从未变过。“简先生,”他忽然开口,眼里带着点笑意,“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南京唱《长生殿》吗?台下只有张阿婆和几个街坊,你站在账房窗口,手里捏着戏单,比我还紧张。”
简亓的喉结动了动。怎么会不记得?那晚的元宵夜,红灯笼挂满了戏楼,马嘉祺穿着月白色的戏服,水袖翻飞间,台下的喝彩声差点掀翻了瓦。他站在账房窗口,看着戏台上的少年,心里像揣了颗滚烫的栗子,既紧张又骄傲。
“该上台了。”小豆子在门口轻声提醒。
马嘉祺点点头,拿起银质发簪别在发间——这是当年老旦师父送他的,十几年来一直陪着他。他转身时,看见简亓手里拿着个小布包,里面是颗裹着糖霜的山楂。“含着,”简亓把山楂塞进他嘴里,甜意瞬间漫开,“润喉,也壮胆。”
和十几年前一样的动作,一样的话语,却让马嘉祺的眼眶忽然热了。他含着山楂,走上通往戏台的木梯。脚步声踩在木板上,发出咚咚的响,与台下此起彼伏的喝彩声叠在一起,像一首热闹的歌。
掀开后台的门帘时,台下的灯火晃得人睁不开眼。八仙桌摆满了整个戏楼,茶盏里的水汽袅袅升起,映着满座的宾客。他看见北平来的老掌柜坐在第一排,手里端着碧螺春,眼里满是期待;看见张阿婆的孙儿带着街坊来捧场,举着写着“马先生万胜”的灯牌;还看见简亓站在账房的窗口,目光直直地落在他身上,像暗夜里的星,十几年来从未变过。
锣鼓声起,马嘉祺抬手拢了拢水袖,开口唱道:“惟愿取情似坚金,意似坚金,取情似坚金,意似坚金,休使前人笑后人。”声音比当年更沉稳,更具韵味,却依旧藏着少年人的真心。水袖翻飞间,珍珠在灯光下划出优美的弧线,像蝶翼振翅,引得台下阵阵喝彩。
唱到“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时,他的目光越过满座宾客,落在账房的窗口——简亓还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他的戏单,指尖轻轻摩挲着“定情”二字,和十几年前一模一样。
简亓看着戏台上的马嘉祺,忽然想起当年在戏园后门的雪天。少年裹着破棉袍,啃着冷馒头,眼睛亮得像浸在雪光里的星;想起石桥下的《惊梦》,雪落在少年的发顶,歌声清润得像刚融的冰;想起院子里的梅树,少年穿着白棉衫,哼着《长生殿》的调,剥栗子给他吃。
这十几年,少年从被克扣赏钱的小戏子,变成了名满南京的马派名角;戏班从简陋的小戏楼,变成了南京城最有名的“长生班”;而他,从藏着心事的账房先生,变成了马嘉祺最坚实的后盾。唯一不变的,是戏台上的歌声,是账房窗口的目光,是糖炒栗子的甜,是彼此陪伴的暖。
“好!”台下忽然响起热烈的掌声,是北平来的老掌柜带头喊的,“马先生的《长生殿》,真是越唱越有韵味,比当年在上海听的还要地道!”
掌声像潮水般涌来,差点掀翻了戏楼的瓦。马嘉祺的耳尖红了,却唱得更稳了。唱到“埋玉”一折时,他的歌声里多了几分岁月的沉淀,悲怆中带着释然,引得台下不少老戏迷悄悄抹眼泪。
中场休息时,马嘉祺回到后台,刚卸下头冠,就看见简亓端着杯温水走进来。“唱得很好。”简亓把水杯递给他,指尖碰过他的手腕,是暖的,“老掌柜说,你的戏比当年的名角还要好。”
马嘉祺喝了口水,忽然从袖袋里摸出颗糖炒栗子,塞在简亓手里:“老掌柜给的,说甜,你尝尝。”栗子还带着温度,裹着糖霜,像他眼里的光。
简亓捏着栗子,忽然觉得,这十几年的时光,像一场漫长的戏。戏里有悲欢离合,有起起落落,却因为身边有这个人,有这份不变的陪伴,变得格外温柔。
下半场的戏依旧精彩,台下的喝彩声此起彼伏。戏终人散时,宾客们迟迟不肯离去,纷纷围到后台,想和马嘉祺合影留念。老掌柜握着马嘉祺的手,感慨道:“马先生,当年我就看出你是块好料子,没想到这么多年,你不仅戏唱得越来越好,还守住了这份初心。”
马嘉祺笑了笑,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简亓:“是简先生一直陪着我,守住了这份初心。”
老掌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笑着点点头:“好,好啊,有这样的知己相伴,难怪你的戏里总有股温柔的力量。”
送走宾客时,夜色已经很深了。戏楼的灯笼依旧亮着,映着两人并肩的身影。马嘉祺穿着戏服,牵着简亓的手,往院子的方向走。街上的行人寥寥,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传来的零星喝彩声。
“简先生,”马嘉祺忽然停下脚步,看着简亓的眼睛,“我们唱了十几年的《长生殿》,唱遍了南京城,也唱给了很多人听。”
简亓点点头,抬手揉了揉他的发,指尖沾了点残留的脂粉:“嗯。”
“以后,”马嘉祺的眼里满是温柔,“我们还要一直唱下去,唱给喜欢的人听,唱到头发变白,唱到戏楼的灯笼都落满霜。”
简亓的心里像被糖炒栗子填满了,暖得发沉。他握紧马嘉祺的手,声音裹着晚风的温柔:“好。”
院子里的梅树已经长得很高了,枝桠上挂着几盏红灯笼,像落了片晚霞。铜炉里的茶还温着,桂花的香混着糖炒栗子的甜,漫在风里。两人坐在石桌旁,马嘉祺轻轻哼着《长生殿》的调,简亓剥着栗子,偶尔喂他一颗。
月光洒在他们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戏楼的招牌在月光下闪着光,“马派长生殿”五个大字,像岁月的印记,刻着他们的故事,刻着不变的陪伴,刻着一场跨越十几年的温柔约定。
原来最好的长生,不是戏里的长生殿,而是和喜欢的人一起,把日子唱成戏,把岁月过成诗,岁岁年年,不离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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