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厢房的门扉紧闭,隔绝了前店隐约的甜香与人语。廊下光线昏沉,空气里浮动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与这糖铺格格不入的阴冷气息。薛洋的手始终按在“降灾”剑柄上,黑沉沉的眼睛紧盯着江澄和魏无羡,像护崽的凶兽,不允许任何可能的威胁靠近那扇门。
“她……”薛洋的声音压得极低,喉结滚动了一下,“在里面。但你们不能直接进去。”
江澄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每一下都牵扯着连日来的焦灼与恐惧。他盯着那扇门,仿佛能透过木板看到里面那个人。魏无羡也收起了所有玩笑神色,眉头紧锁,悄然运转灵力感知着周围的能量流动——那股阴冷晦涩的气息,源头确实就在这扇门后。
“她……怎么样了?”江澄的声音有些发紧,目光片刻不离那扇门。
薛洋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没有立刻回答。他似乎在权衡,在判断眼前这两个人是否值得信任,或者说,是否值得让里面那个脆弱又危险的存在,再次暴露在“故人”面前。
“……不好。”最终,他吐出这两个字,声音干涩,“时好时坏。怨气反噬很严重,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或……挣扎。金光瑶给过药,能暂时压一压,但治标不治本。”
金光瑶?江澄和魏无羡对视一眼,心中了然。果然,那位心思缜密的金家公子早已插手。这更印证了许和安身上“价值”的特殊性,也意味着情况可能比他们想象的更复杂。
“我们能看看她吗?”魏无羡语气放得极为和缓,“我们带了药,还有……或许能帮到她的方法。”
薛洋审视着他们,尤其是江澄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急切与痛楚。良久,他极轻微地点了下头,侧身让开门口,但手仍按着剑柄:“动作轻点。她刚服了药,可能睡下了。如果她醒了……别刺激她。”
江澄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抬手,极其缓慢地、近乎屏息地,推开了那扇门。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一股比门外浓郁得多的阴寒之气扑面而来,混合着苦涩药味和一丝极淡的血腥气。房间窗户用厚木板加固,只从缝隙漏进几缕惨淡的天光,显得异常昏暗。摆设简陋,一床一桌一椅,再无他物。
而床上——
江澄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薄被下,一个极其单薄的身影蜷缩着,几乎看不出起伏。露在外面的脸,在昏暗光线下白得近乎透明,皮肤下的青色血管清晰可见,仿佛一碰即碎的薄瓷。脸颊深深凹陷,唇色淡得几乎没有,唯有眉头即使在昏睡中也紧紧蹙着,仿佛承载着无尽的痛苦。几缕汗湿的黑发黏在额角,更添脆弱。
这真的是许和安吗?
那个总是笑着、眼睛亮晶晶的许和安?那个会跟他斗嘴、会笨拙地学做他喜欢的菜、会在危急关头挡在他身前的许和安?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剧痛伴随着窒息感瞬间攫住了江澄。他脚步踉跄了一下,几乎要冲过去。
魏无羡及时拉住了他的手臂,用力捏了捏,低声道:“江澄,冷静。”
薛洋站在门边,目光紧紧锁着床上的身影,又警惕地扫视着江澄和魏无羡的反应。
就在这时,床上的人似乎被开门声和陌生的气息惊动,长长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许和安感觉自己沉在一片粘稠冰冷的黑暗里。怨气的潮汐刚刚退去一波,金光瑶留下的药力和枕下那截安魂木的微弱效力,勉强维持着她意识的边缘不被彻底吞噬。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叫嚣着疼痛和疲惫,灵魂仿佛被无数细丝拉扯,悬在疯狂与清醒的缝隙之间。
似乎有声音……熟悉的……
不,不可能。是怨气制造的幻听吧。她总是在幻听里听到莲花坞的声音,听到江澄的声音……
可是,那气息……虽然被浓重的阴寒怨气包裹着、扭曲着,但灵魂深处某种本能的联系,还是让她捕捉到了一丝微弱的、熟悉的波动。
不!不能是他们!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那点恍惚。她宁可这是怨气的幻象,也绝不愿是真实的他们找到这里!
她现在的样子……她自己都不敢看镜子。冰冷、苍白、人不人鬼不鬼,体内翻涌着足以让任何正统修士警惕甚至诛杀的邪恶力量。她怎么敢让江澄看见这样的她?
跑!躲起来!不能见他们!
这个念头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残存的意识一阵剧痛和清醒。她猛地想蜷缩起身子,想把自己更深地藏进被褥和阴影里,想立刻消失。
然而,身体的极度虚弱和怨气侵蚀后的僵硬,让她的动作迟缓而无力,只发出一点几不可闻的布料摩擦声,和一声压抑的、带着痛楚的闷哼。
但这细微的动静,在落针可闻的房间里,无异于惊雷。
江澄的瞳孔骤然收缩,再也按捺不住,挣脱魏无羡的手,一步就跨到了床前,却又在距离床边一步之遥的地方硬生生刹住脚,不敢再靠近。他怕自己的靠近会惊吓到她,更怕……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
“和安……”他的声音干涩破碎,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是……是我,江澄。”
床上的人影猛地一僵,随即更紧地蜷缩起来,将脸更深地埋进枕头和阴影里,只露出一小片苍白的后颈和凌乱的黑发。被子下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她在怕。在躲。
这个认知像一把钝刀,在江澄心上来回切割。
魏无羡也走了过来,站在江澄身侧,看着床上那单薄颤抖的一团,眼圈瞬间红了。他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温和:“和安,别怕,是我们。我和江澄,来找你了。我们找到了一些可能帮你的方法,你……”
“走……”一个极其微弱、嘶哑得几乎辨不出原音的声音,从枕头下闷闷地传来,气若游丝,却带着不容错辨的抗拒和……哀求,“你们走……别过来……别看……”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说完便是压抑的咳嗽,身体抖得更厉害。
江澄心如刀绞,他下意识地就想俯身,想去触碰她,想告诉她不要怕,不管她变成什么样,他都在这里。
“江澄!”薛洋冰冷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警告,“她不想见你们。别逼她。”
江澄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他看着那剧烈颤抖、拼命想把自己藏起来的身影,看着她抗拒的姿态,一种混合着心痛、无力、愤怒的情绪在胸中翻腾。他想质问她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要一个人扛,为什么……不信任他们能帮她。
但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作了一片冰冷的沉痛。他缓缓收回手,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
“我们不会走。”江澄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许和安,你听着。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不管你身上有什么,你都是莲花坞的人,是我江澄的……师妹。我们既然找到了你,就绝不会再放你一个人在这里。”
床上的人没有回应,只是颤抖似乎停了一瞬,随即是更深的蜷缩。
魏无羡叹了口气,看了看江澄,又看了看门口浑身绷紧的薛洋,知道强行接近只会刺激许和安。他拉了拉江澄的衣袖,低声道:“我们先出去,让她缓缓。有些情况,得跟这位小兄弟问清楚。”
江澄死死盯着床上那团身影,脚下像生了根,不愿挪动半分。他怕自己一转身,她就会再次消失。
“江澄。”魏无羡加重了语气,“我们需要知道金光瑶做了什么,她现在的具体情况,才能决定下一步怎么做。你在这里,她……没法放松。”
这句话戳中了要害。江澄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沉沉的痛色和决意。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颤抖的背影,转过身,大步走出了房间,脊背挺得笔直,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僵硬。
魏无羡对薛洋使了个眼色,也跟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门关上的瞬间,房间里陷入了更深的昏暗和寂静。
许和安紧绷的身体慢慢松懈下来,却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和绝望。他们还是来了……看到了……她最不堪的样子。
泪水无声地涌出,浸湿了枕头。不是委屈,而是深深的自我厌恶和恐慌。她怎么能让江澄看到这样的她?那双总是锐利明亮的杏眼里,刚才映出的……是震惊?是痛心?还是……一丝她不敢深想的恐惧或排斥?
她不想变成他的负担,更不想变成他需要警惕或怜悯的对象。
门外隐约传来压低的话语声,是江澄、魏无羡和薛洋在交谈。她听不真切,也不想听。她只想把自己埋起来,让这具残破的身体和肮脏的力量,连同她这个人,一起被遗忘。
然而,灵魂深处那点属于“许和安”的倔强和清醒,又在冰冷中微弱地闪烁。江澄刚才的话,一字一句,敲打在她濒临崩溃的心防上。
“绝不会再放你一个人在这里。”
他是认真的。她知道。江澄从来言出必行。
可正是这份认真,让她更加痛苦。她值得吗?值得他这样不顾一切地找来,面对这样一个怪物般的她?
门外,薛洋简略地讲述了许和安回到甜居后的情况:怨气反噬的频繁与剧烈,身体的衰败,金光瑶的“帮助”与“观察”。江澄和魏无羡听得面色愈发凝重。
“金光瑶……”江澄眼神冰冷,“他究竟想从和安身上得到什么?”
“力量。控制。或者,一张关键时刻能打的牌。”魏无羡冷笑,“他一向擅长此道。不过,目前看来,他确实在维持和安的性命,这给了我们时间。”
“那个‘安魂木’和丹药,能维持多久?”江澄问薛洋。
“安魂木效果很弱,主要是让她睡得好点。丹药……上次金光瑶留下的快用完了,他说会再送,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薛洋硬邦邦地回答,目光扫过江澄和魏无羡,“你们说的方法,是什么?”
魏无羡将他们在姑苏查阅古籍、推导出的“疏导调和”理念,以及初步试验的阵法简单说了一遍。“……需要她自身的‘锚点’足够坚固,也需要外部阵法和高品质灵物的辅助。我们现在只有初步方案和一点点安魂木碎屑,真正能用的灵物还没找到,阵法也需要针对她的情况大幅调整,非常凶险。”
薛洋沉默地听着,黑沉沉的眼睛里光芒闪烁,似乎在消化和判断。片刻后,他问:“如果成功,她能恢复正常吗?像以前一样?”
这个问题让江澄和魏无羡都沉默了。
最终,江澄开口,声音低沉却清晰:“我们不知道。但至少,能让她不再这么痛苦,能控制住那股力量,活下去。只要她活着,其他的……都不重要。”
薛洋盯着江澄看了很久,似乎想从他眼中找出任何虚伪或不确定。但他只看到了一片深切的痛楚和不容动摇的决心。
“……她不会同意的。”薛洋移开目光,声音低了些,“她不想让你们看到她现在的样子,更不想……拖累你们,尤其是你。”最后一句,他是看着江澄说的。
江澄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他当然知道。正是因为知道,才更不可能放弃。
“由不得她。”江澄的声音斩钉截铁,“这一次,我不会再让她自作主张。”
魏无羡拍了拍江澄的肩膀,对薛洋道:“小兄弟,我们需要一个能和她沟通、又不刺激到她的方式。还有,这附近有没有绝对安静、安全,能布置阵法的地方?我们需要开始准备。”
薛洋想了想:“后院最里面有一间以前存放制糖原料的地窖,很结实,也僻静。可以收拾出来。至于沟通……”他蹙眉,“她连我都不太想见。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们隔着东西。比如……屏风?或者帘子?她看不到你们,可能会稍微放松点。”薛洋提议,这是他根据许和安平日偶尔清醒时,连灯光都嫌刺眼、只想待在昏暗角落的状态推测的。
江澄和魏无羡对视一眼,觉得这或许是目前唯一可行的办法。
“好。麻烦你准备一下。”江澄道,“另外,帮我们留意金光瑶的人,如果他要来,提前知会。”
薛洋点了点头,转身去安排了。
魏无羡看着江澄依旧死死盯着那扇房门的侧脸,低声道:“江澄,你……还好吗?”
江澄没有回答。好?怎么可能好。他只觉得心口那片自从许和安失踪后就空掉的地方,此刻被更冰冷更尖锐的东西填满了,疼得他几乎要喘不过气。但越是如此,他眼底的火焰就烧得越旺——那是不顾一切也要把她从这泥潭里拉出来的决心。
“我没事。”良久,江澄才吐出三个字,声音沙哑,“魏无羡,阵法改进和灵物搜寻,不能停。我这就传信回莲花坞,让父亲和母亲也动用一切力量搜寻古籍上提到的那些东西。还有……温氏最近的动向,也要盯紧。我总觉得,金光瑶把和安藏在这里,不只是为了‘帮她’。”
“我明白。”魏无羡神色凝重,“蓝湛那边,我也会再联系,看蓝氏藏书阁还有没有更深入的记载。江澄,这条路很难,但我们必须走下去。”
“我知道。”江澄转过身,目光锐利如初,“再难,也要走。”
地窖很快被收拾出来,虽然阴冷,但足够宽敞、坚固、隐蔽。薛洋找来了一架旧屏风,摆在中央。
次日午后,在薛洋的劝说下,许和安被搀扶着,极其缓慢地挪到了地窖。她依旧裹着厚厚的斗篷,兜帽拉得很低,几乎遮住了整张脸,身体大部分重量都靠在薛洋身上,脚步虚浮无力。
隔着屏风,江澄和魏无羡只能看到那边一个模糊的、蜷缩在椅子里的影子,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她甚至不愿意面向屏风,侧着身子,脸朝着墙壁的方向。
江澄的拳头在袖中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魏无羡清了清嗓子,尽量用最温和、最不带压迫感的语气开口:“和安,能听到我们说话吗?别怕,我们不过来,就隔着屏风说说话。”
屏风那边一片死寂,只有极其轻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呼吸声。
江澄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自己必须开口,必须让她听到他的声音,感受到他的决心,而不是退缩。
“许和安。”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坚定,穿透屏风,“我知道你不想见我们,不想我们看到你现在这样。我也知道,你觉得自己是个麻烦,是拖累,甚至……是怪物。”
屏风那边的影子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
“但我告诉你,”江澄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砸在实处的重锤,“你不是。从来没有是过。在莲花坞,你是我们的师妹,是家人。你为了莲花坞做的事,我永远不会忘。你现在身上这些……不管你从哪里得到的力量,不管它让你变成了什么样,它改变不了你是许和安这个事实,也改变不了我要带你回去的决定。”
他的声音里没有怜悯,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认定和不容置疑的强硬。
“我们找到了可能帮你的方法,不是镇压,是疏导,是让你自己掌控它。需要你配合,需要你愿意试着相信我们。”江澄顿了一下,声音低沉下去,带上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属于少年人的涩然,“许和安,别再一个人扛了。这一次,让我……让我们陪你一起,行吗?”
长久的沉默。地窖里只有灰尘在光线中浮动,以及屏风那边压抑到极致的、细微的呼吸声。
就在江澄以为她又会像昨天那样,用沉默和抗拒来回应时——
一个嘶哑得几乎破碎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极其轻微地传来:
“……很危险……会死的……”
她终于说话了。虽然声音小得像蚊蚋,虽然内容依旧消极。
江澄的心脏却猛地一跳,仿佛在无边黑暗中看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火星。他立刻回应,语气斩钉截铁:“不试试怎么知道?魏无羡推演过阵法,我在自己身上试过基础的,可行。我们现在缺的是更适合你的阵法和必要的灵物,这些我们都在找。但前提是,你自己不能放弃。”
“我……”许和安的声音断续而艰难,充满了自我怀疑和恐惧,“我控制不住……它会反噬……会伤人……你们靠近我,太危险了……”
“所以我们需要阵法辅助,需要灵物护住你的心神。”魏无羡接口,语气也放得格外耐心,“和安,你相信我一次,也相信江澄一次。我们不会做没把握的事。至少,让我们先试着布置一个最基础的安神固念阵,让你能稍微好受点,睡得安稳些,可以吗?不需要你立刻尝试控制怨气,只是让你不那么痛苦。”
这似乎是一个相对容易接受的开始。
屏风那边又沉默了许久。许和安在挣扎。她怕,怕希望之后的绝望,怕连累他们,更怕他们看到她尝试失败后更加丑陋不堪的样子。但江澄的话,像一根细微却坚韧的丝线,缠绕在她冰冷绝望的心上,带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和……渴望。
渴望不再这样日夜煎熬,渴望能稍微像个“人”一样喘息,渴望……或许,真的有那么一丝可能,能再次站在阳光下,站在他们身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躲在阴暗角落里苟延残喘。
“……阵法……会不会……影响到甜居……和孩子们?”她哑声问,依旧惦记着这里。
薛洋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点不耐烦,却也有种奇怪的安心:“笨。地窖这么深,还有我守着,能影响什么?管好你自己就行。”
许和安似乎轻轻叹了口气,又或许只是疲惫的呼吸。良久,她极其轻微地、几乎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虽然隔着屏风无人看见,但声音却低低地传了出来:
“……好……试试……”
江澄和魏无羡同时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虽然只是最初步的应允,但至少,她不再完全抗拒。
“好。”江澄的声音不自觉柔和了一丝,“魏无羡,准备布阵。用我们带来的安魂木屑做核心。薛洋,麻烦你照顾好她,有任何不适立刻停止。”
接下来的几天,地窖成了临时的“治疗室”。魏无羡精心布置了改良后的安神固念阵,江澄将搜寻到的、品质最好的一小截安魂木置于阵眼。许和安每日被薛洋搀扶着进入阵中,最初极其抗拒和紧张,怨气甚至因她的情绪波动而隐隐躁动。但在阵法柔和的光芒和安魂木散发的宁静气息笼罩下,加上江澄和魏无羡隔着屏风持续不断的、平稳的安抚性话语,她渐渐放松下来。
阵法确实有效。虽然无法根除怨气,也无法完全阻止反噬,但当她被怨气冲击时,阵法的力量和安魂木的气息,能像一道脆弱的堤坝,略微缓冲那狂暴的浪潮,让她在痛苦中保持一丝岌岌可危的清明,缩短意识模糊的时间。更重要的是,她能睡着一会儿了,虽然短暂,且噩梦不断,但比起之前日夜煎熬已是天壤之别。
许和安依旧很少主动说话,依旧裹着斗篷背对屏风,但江澄和魏无羡能感觉到,她身上那种绝望的、自我封闭的气息,在一点点松动。偶尔,在阵法运转结束后,她极度疲惫、意识朦胧时,会无意识地、极轻地唤一声“江澄”或“魏师兄”,声音里充满了依赖和脆弱,让屏风这边的两人心头发酸,也更加坚定了决心。
江澄几乎住在了地窖隔壁临时整理出的小房间里,除了处理必要的宗务传讯,所有时间都用来与魏无羡推演改进阵法,或者外出搜寻线索、打听灵物下落。他面容依旧冷峻,眼底血丝未退,但那股沉郁绝望的气息消散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专注到极致的锐利和行动力。他不再只是痛苦地寻找,而是在切实地为“带她回去”这个目标,一步步铺路。
他常常会站在地窖入口,听着里面偶尔传来的、许和安压抑的痛哼或薛洋低声安抚的声音,一站就是很久。他想进去,想亲眼看着她,想握住她的手告诉她坚持住,但他忍住了。他知道,现在这样隔着屏风、循序渐进的接触,已是她能接受的极限。他不能再刺激她,不能让她重新缩回壳里。
薛洋对江澄和魏无羡的态度,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从最初的极端戒备,到观察,再到如今默认他们在此地的“治疗”行为,甚至偶尔会向江澄汇报许和安当日的精神状态、服药情况。他依旧话少,眼神依旧冷硬,但对许和安的守护之意,以及某种对“强大力量”和“有效方法”的认可,让他选择了暂时合作。当然,他腰间的“降灾”始终在触手可及之处,警惕从未完全放下。
这天傍晚,阵法刚刚结束,许和安被薛洋扶回房间休息。江澄和魏无羡正在地窖中检查阵法损耗,调整明日所需的灵石。
江澄从怀中取出那个紫檀木匣——他现在几乎从不离身——打开,看着里面的荷包和剑穗。目光落在剑穗上,他又想起许和安当初递给他时那有点不好意思又带着期待的笑容。那时的她,虽然也有秘密和心事,但眼睛是亮的,身上带着暖意。
而现在……
他将剑穗握在掌心,粗糙的编织纹路摩擦着皮肤。一种混杂着心痛、思念和强烈保护欲的情绪,在他胸中灼灼燃烧。他想要的不只是控制住她的怨气,不只是让她活下去。他想让她重新笑起来,想让她变回那个鲜活明亮的许和安,想带她回莲花坞,看盛夏的莲,吃王婶做的糕,听魏无羡没心没肺的吵闹……想让她,重新站在阳光下。
这个念头如此强烈,几乎要冲破他惯常的冷硬外壳。
魏无羡收拾完东西,抬头看到江澄握着剑穗出神的样子,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会好的,江澄。我们已经迈出第一步了。等找到‘定魂玉髓’或者‘清心菩提子’这类核心灵物,阵法效果会更强。到时候,或许就能尝试引导她建立‘锚点’,真正开始疏导怨气。”
江澄将剑穗小心放回木匣,合上盖子,珍重地收回怀中。
“嗯。”他应了一声,目光投向地窖入口,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那个正在沉睡的身影。
“我一定会带你回去,许和安。”他在心中无声地,再次重复这个誓言。
无论前路还有多少凶险,需要寻找多少渺茫的灵物,对抗多少潜在的威胁,他都不会退缩。
因为,那不仅仅是一个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