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运河的起落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像苏州河面被雨水洗刷后,短暂呈现出的那种虚假的平静。
蔚烬像个透明的幽灵,安静地栖息在这栋大宅的角落。她摸清了大致布局,记住了福伯和陈妈沉默的作息。马嘉祺似乎完全沉浸在他的世界里,早出晚归是常态。即使偶尔在家,也大多待在影音室,或者三楼那间他明令禁止任何人进入的书房里。那扇深色的实木门,总是紧闭着,像一只沉默而警惕的眼睛,守护着主人不容窥探的秘密。
他们几乎碰不上面,餐食也常常是错开的。这正合蔚烬的心意,她需要时间,不仅仅是适应,更是观察。她需要像解读一幅抽象画一样,解读这个空间,解读空气中残留的属于他的气息,解读他偶尔在客厅留下的、翻到一半的剧本上凌乱的批注。
她带来了自己全部的家当——几箱书籍和画具。在征得陈妈(或许是得到了马嘉祺默许)的同意后,她在二楼的阳光房支起了画架。那里有一整面弧形落地窗,视野极佳,能毫无阻碍地望见窗外蜿蜒流淌的苏州河。午后的阳光穿透湿漉的空气,在河面上洒下大片破碎的金鳞,几只货船慢吞吞地驶过,拉响沉闷的汽笛。眼前的景象,与她那夜初到时感受到的阴郁压抑,判若两地。

她开始画画。画那条河,画河上形单影只的船,画天际被风揉碎的云。她的画笔沾满浓郁的色彩,笔触大胆、泼辣,甚至带着几分不管不顾的狠劲,与她外表那种易碎的、瓷器般的清冷感截然不同。画布上是奔流的河,是挣扎的云,是她内心无法言说、却亟待喷薄的情绪。
偶尔,在她全神贯注于调色盘上色彩的混合时,会敏锐地感觉到一道视线,落在她的背上,带着审视与探究,像无形的蛛丝,轻轻黏附。那视线不带温度,却极具穿透力。但她从不回头,只是将背脊挺得更直,手腕运转得更加稳定而有力,仿佛全身每一个细胞都沉浸在自己构建的世界里,对外界的窥探浑然未觉。
她在等。等一个机会,一个能让她不再被动等待,而是主动触碰那层冰冷壁垒的机会。
机会在一个沉闷的午后降临。陈妈家里有急事,告假半天。福伯似乎也有外出的安排。整栋宅子里,只剩下她和在三楼书房里的他。空气里弥漫着暴风雨来临前的滞重。
蔚烬站在厨房的流理台前,看着烧开的水壶喷出滚滚白汽。她精心挑选了茶叶——不是陈妈常备的绿茶,而是一种发酵程度更深、带有独特木质香气的岩茶。她记得在他书房的垃圾桶里,瞥见过这种茶叶的包装袋残片。
茶泡好了,汤色橙红透亮。她端着托盘,脚步放得极轻,踏着铺了厚地毯的楼梯,一步步走向三楼。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撞击着。
书房的门,罕见地,没有关严。
一道窄窄的缝隙,像命运故意露出的一点破绽,透出里面昏黄的光线,以及,低回盘旋的音乐声。
是她熟悉的旋律。薛凯琪的《苏州河》。慕容雪国语版那哀婉而宿命的调子,像水草般从门缝里缠绕出来,紧紧缚住了她的呼吸。
“……我只是渔火,你是泡沫……运河上的起落,惹起了烟波……”
心脏在那一瞬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突兀地狂跳起来。她停在门口,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犹豫只有一秒,或者说,根本不存在犹豫。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足够的勇气,然后伸手,用指尖,轻轻推开了那扇门。
书房比想象中更大,也更……触目惊心。
三面墙都是顶天立地的深色胡桃木书柜,塞满了密密麻麻的书籍、文件夹和一盒盒标注着片名的影碟。空气里弥漫着更浓郁的雪松、旧书、墨水和岩茶混合的复杂气味。而最引人注目的,是正对房门的那面墙——它几乎被一张巨大的、手绘的苏州河地图占据,河道蜿蜒,桥梁交错,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着各种只有他自己才懂的符号、箭头和简短注释。

地图周围,贴满了便签纸,打印的,手写的,密密麻麻。蔚烬的目光几乎立刻就被那些字句抓住:
“我只能漂泊,你只能破。”
“念一首枫桥夜泊,我再不是我一刹那的寄托。”
“帘外骤雨哀悼我们脆弱……”
“爱只是爱,伟大的爱情到头来也只是爱。”
“碧空尽的深处谁也不曾存在……”
“追怀追怀,还逃不过要置身事外。”
……
这些歌词,像某种神秘的符咒,又像是内心独白的碎片,爬满了冰冷的墙壁,也在此刻,带着尖锐的回响,一字字钉入蔚烬的心头。
马嘉祺背对着她,站在那面令人震撼的墙前。他今天只穿了一件简单的黑色套装,身形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孤寂与专注。他微仰着头,手指正点在地图上的某一点,似乎在沉思,整个人都与这满墙的执念融为一体。

听到身后细微的门响,他猛地回头。
在看到是她的一瞬间,他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几乎无法捕捉的错愕,随即被一种沉郁的、几乎是暴怒的阴鸷所取代。那阴鸷如此浓重,瞬间打破了了他脸上惯有的冷漠平静,像平静的河面骤然掀起巨浪。
马嘉祺“谁让你进来的?!”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极强的压迫感和冰冷的怒意,像鞭子一样抽在寂静的空气里。
蔚烬端着托盘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泛白。她强迫自己迎上他那几乎要将人冻结的目光,声音尽力维持着平稳,甚至带上了一点恰到好处的、无辜的惶惑:
蔚烬“我……我看门没关严……陈妈不在,我泡了茶……”
马嘉祺“出去。”
他打断她,语气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他甚至没有看她手中的茶盘,目光像淬了冰的钉子,牢牢钉在她脸上。
蔚烬没有动。她的目光,仿佛不受控制般,再次扫过那满墙的歌词,最后落回他阴云密布的脸上。她轻轻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残忍的好奇:
蔚烬“小叔……你是在准备拍《苏州河》吗?”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某种东西。
马嘉祺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盯着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翻涌着更加复杂的情绪——被窥探的恼怒,领域被侵犯的警惕,还有一种……类似伤口被触碰到的、细微的痉挛。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迈开步子,朝她走来。
他步幅不大,速度也不快,但那股迫人的气势,却随着他的靠近,如同实质般层层压来。蔚烬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脊背几乎要贴上冰凉的门框。
他在她面前站定,离得很近,她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股干净的皂角味混合着雪松香根草的后调,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创作的焦灼气息。他比她高很多,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
他低下头,目光如同解剖刀,从她微微颤动的睫毛,滑到她因为紧张而抿住的唇,最后落在地手中那杯晃动着涟漪的茶汤上。
马嘉祺“这里,”
他抬起手,没有碰她,只是用修长的食指,隔空点了点她身后的方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马嘉祺“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再踏进一步。”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危险的警告:
马嘉祺“你懂什么是漂泊?什么是破灭?嗯?”
那声尾音微微上扬,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和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仿佛在说,像你这样一个依附着别人生存的、不明来历的孤女,有什么资格谈论这些沉重的字眼?
蔚烬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破肋骨。羞辱感像细小的火苗,舔舐着她的神经末梢。但与此同时,一种更强烈的、近乎叛逆的兴奋感,也在血管里窜动。
她看到了。看到了他冷静外壳下的裂痕,看到了那满墙的、不属于他平日形象的执念与……脆弱。
她抬起眼,鼓足全身的勇气,直视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那双眼睛里,此刻正倒映着她有些苍白,却异常清晰的脸。
蔚烬“我不懂。”
她轻声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又异常清晰,
蔚烬“但小叔你……好像很懂。”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或许激不起滔天巨浪,却足以让那平静无波的水面,漾开一圈无法迅速平复的涟漪。
马嘉祺盯着她,许久没有说话。书房里只剩下《苏州河》的旋律还在哀婉地流淌,像是在为这场无声的交锋伴奏。
他眼底的暴怒似乎慢慢沉淀下去,重新变回那种深不见底的幽暗。他不再看她,仿佛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已经处理完毕的插曲。他转身,重新走向那面贴满歌词的墙,只留给她一个冷硬而疏离的背影。
马嘉祺“把门关上。”
命令式的口吻,不容置疑。
蔚烬没有再停留。她端着那杯已经微凉的茶,默默地退出了书房,轻轻带上了那扇沉重的门。
门合上的瞬间,仿佛将两个世界重新隔绝。
她站在门外,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掌心,因为用力端着托盘,已经印出了红色的勒痕。
她低头,看着杯中晃动的、橙红色的茶汤,里面倒映着走廊昏暗的光线,和她自己那双,因为冒险和初获战果而微微发亮的眼睛。
运河的起落,已经因她这枚不小心投入的“泡沫”,而惹起了第一缕微不可察的烟波。
她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那道门,她一定会再次推开。而他筑起的高墙,她也终将,找到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