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烟波起
第一章:寄居者
江南的梅雨,黏稠得让人喘不过气,仿佛天地都被罩在一张巨大、湿漉的灰色蛛网里。空气能拧出水,带着泥土濡湿和植物腐败的混合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
蔚烬拖着半旧的黑色行李箱,站在那栋依偎着苏州河的别墅铁门外。雨水顺着黑铁雕花繁复的纹路蜿蜒而下,像无数道冰冷、扭曲的泪痕。铁门的冰冷,透过薄薄的夏衣,直往骨头缝里钻。
养父母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不仅带走了她名义上最后的亲人,也彻底斩断了她与过去那点稀薄得可怜的联系。于是,像处理一件无人认领的行李,她被“发配”到了这里——马家,她那个早已记不清模样的生物学父亲,早年曾偶然施过恩、如今已在沪上权势煊赫的本家。
按着那份她从未承认、却又无法挣脱的辈分,她该叫这家的主人一声——小叔。
“吱呀——”一声低沉的嗡鸣,铁门自动滑开,露出门后那条被雨洗得发亮的青石板小径。雨水敲打着石板,溅起细碎的水花。她没有立刻迈步,只是抬起眼,目光穿过雨幕,打量着这栋即将囚禁她,或者说,即将成为她战场的建筑。灰墙黑瓦,线条利落现代,却又巧妙地融入了些许江南庭院的元素,巨大的落地窗像一只只沉默的眼睛,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空和摇曳的树影。
一个穿着藏蓝色中式褂子、面容沉默的中年男人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内,他没有打伞,雨水打湿了他花白的鬓角。他无声地接过蔚烬手中沉重的行李箱,侧身示意她跟上。
蔚烬“福伯。”
蔚烬低声叫了一句,这是来接她时,司机告知的称呼。
福伯只是微微颔首,没有多余的话,引着她穿过被精心打理过、却在连绵阴雨中显出几分颓唐与萧索的庭院。鹅卵石小径旁,一丛丛栀子花开得正盛,肥白的花瓣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浓郁到糜烂的香气混杂着水汽,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
踏入室内,一股混合着昂贵檀木和清冽雪松调香薰的空气包裹而来,温度打得恰到好处,驱散了体表的寒意,却驱不散那股子仿佛从家具、从墙壁、从每一寸空气里渗出来的,深入骨髓的凉意与空旷。挑高的客厅,巨大的沙发,一切井然有序,干净得像博物馆的样板间,缺乏人烟。
“先生在影音室。”福伯停下脚步,声音低沉得像耳语,他指了指走廊尽头一扇虚掩的、覆盖着厚重吸音材料的深灰色门。
蔚烬深吸了一口气,那香气涌入肺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侵略性。她裙摆的下半截早已被雨水濡湿,紧紧贴在小腿上,冰凉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如同奔赴未知战场前的清醒与决绝。
她松开一直攥着的、微微汗湿的掌心,朝着那扇门走去。高跟鞋踩在光可鉴人的深色地板上,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叩叩”声,在这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她推开门。
光线骤然暗下,仿佛从一个世界踏入另一个。只有巨大的屏幕闪烁着黑白画面的噪点,是那部她也有所耳闻的,《苏州河》。影片哀婉的配乐如同背景里苏州河的水流,低回盘旋,充满了整个空间。空气里,除了影片的声音,还弥漫着更浓郁的雪松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男性的烟草气息。
一个人影陷在正中央那张宽大的、看起来极度舒适的单人沙发里,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有屏幕变换的光影偶尔掠过,勾勒出一个模糊而挺拔的轮廓。
直到她的眼睛逐渐适应了这昏暗,才勉强看清他的更多细节。马嘉祺。她名义上的小叔,她未来命运暂时的主宰者。
他似乎刚结束工作,带着一身挥之不去的疲惫感。黑色的头发有些凌乱,几缕不听话地垂在额前,遮住了部分眉眼。他穿着简单的黑色丝质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和腕骨上那块价值不菲的铂金表。领口解开了两颗扣子,锁骨若隐若现,平添了几分落拓不羁。
他没有起身,甚至没有转头,目光依旧胶着在屏幕上,那上面,周迅饰演的美美正用一种天真又沧桑的眼神望着镜头。直到蔚烬的脚步声在沙发后方停驻,他才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薄唇微启,吐出三个没有任何温度、甚至不带任何询问意味的字。
马嘉祺“知道了。”
声音低沉,带着一点熬夜后特有的沙哑,像苏州河底被流水磨砺了千年的卵石,冰冷,坚硬,质感分明,砸在寂静的空气里,激起无形的回响。
蔚烬站在原地,能感觉到雨水从她的发梢滑落,沿着脖颈,悄无声息地渗入衣领。一滴,两滴……在她脚下昂贵无比的波斯地毯上,洇开一小团、一小团更深色的痕迹。她看着他被屏幕光影勾勒出的侧脸,鼻梁高挺,唇线薄而利落,下颌线条绷得有些紧,构成一种浑然天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与冷漠。
这就是她未来要依附、或者说,要面对的人。
蔚烬“小叔。”
她开口,声音因为长时间的沉默和潜在的紧张而微微发干,但还算平稳,没有泄露太多情绪。
马嘉祺终于缓缓转过头。
他的眼睛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深邃,瞳孔的颜色极深,像两口望不见底的古井,又像是暴风雨前沉寂的海面。那目光平静地、甚至是有些漠然地扫过她,从头到脚,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不像是在看一个活生生的人,更像是在审视一件突然被摆放到他私人空间里的、不合时宜的陌生物品。没有欢迎,没有厌恶,甚至连最基本的好奇都欠奉,只有纯粹的、冰冷的、带着权衡意味的审视。
那目光,比窗外持续不断的冷雨更让她觉得寒冷刺骨。
蔚烬“房间在二楼尽头,陈妈会带你过去。”
他收回目光,重新投向屏幕,仿佛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不值得浪费更多时间。他摆了摆手,动作幅度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结束意味。
蔚烬抿了抿唇,将所有翻涌到嘴边的话——诸如“打扰了”、“以后请多关照”之类的客套——全都咽了回去。她清楚,在这里,这些虚伪的言辞毫无意义。她微微颔首,算是回应,然后转身,跟着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候在门外的、一个面容和善的中年妇人离开。
在她带上影音室那扇厚重房门的刹那,影片的声音似乎格外清晰地穿透出来,是那句她后来才知是歌词的独白,缥缈得如同幻觉,却又带着宿命般的回响:
“我只是渔火,你是泡沫……”
她回头,从那即将完全闭合的门缝里,最后捕捉到的,是马嘉祺隐在黑暗与光影交错中,如同凝固雕塑般,纹丝不动的背影,与他指间那点猩红的烟火,明明灭灭。
蔚烬轻轻关上门,隔绝了那个世界。她握紧了微湿的掌心,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但那细微的痛感,反而让她更加清醒。
她知道,从踏进这扇门的那一刻起,她不再是那个无牵无挂、可以随意飘零的蔚烬。她是寄居者,是闯入者,或许……也即将是狩猎者。
而她的猎物,正是那个仅用三个字和一道目光,就让她感受到前所未有压迫与挑战的男人。
她这条因命运捉弄而被迫漂泊的船,撞上了他这座看似坚不可摧、实则内里不知藏着怎样漩涡与暗流的冷硬岸礁。
是就此粉身碎骨,随波逐流?还是……想方设法,让他这潭看似死寂的水,为她,掀起滔天波澜?
蔚烬抬起眼,看向楼梯上方那片未知的昏暗,嘴角几不可察地牵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
游戏,已经开始了。而她,从不打算做被动等待裁决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