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枫桥夜泊
书房事件之后,宅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又像是被拉伸到极致的弦,随时可能崩裂出尖锐的鸣响。
蔚烬变得更加安静,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阳光房画画,或者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书。她刻意避开了三楼,甚至经过书房门口时,都会下意识地加快脚步,仿佛那扇门是一头蛰伏的兽,随时会将她吞噬。
马嘉祺则似乎完全沉浸在他的项目里,回家的时间更晚,偶尔碰面,他的眼神掠过她时,比以往更加冰冷,带着一种明确的、划清界限的漠然。那天的短暂交锋,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散去后,只留下更深的沉寂与寒意。
蔚烬并不气馁。她知道,有些裂痕一旦产生,就不会轻易弥合。而她需要的,是耐心,是等待下一个合适的时机,将那道裂缝,撬得更大。
时机来得比她预想的要快,也更具戏剧性。
周末,一场突如其来的家庭聚会打破了宅邸的宁静。马家的一些旁支亲戚,大约五六人,不请自来,美其名曰“看看嘉祺,也见见新来的侄女”。
客厅里瞬间热闹起来,充斥着各种香水、茶点和虚伪寒暄混合的气味。蔚烬被陈妈从画室叫出来,换上了一身素净的棉质连衣裙,安静地坐在沙发角落,像一个被临时摆出来展示的、格格不入的物件。
马嘉祺坐在主位单人沙发上,依旧是那副疏离的模样,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不耐。他偶尔应和几句亲戚关于生意、时局的闲聊,大部分时间只是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茶盏,目光落在窗外,心思显然不在此处。

蔚烬的存在,很快成了话题的中心。
“哎呀,这就是那个孩子?长得真是清秀,就是太瘦了点。”一个戴着翡翠项链的富态女人,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蔚烬身上扫视。
“听说以前学画画的?艺术家好,有气质,就是这以后……有什么打算吗?”另一个穿着套装、妆容精致的女人接口,语气里的试探多于关心。
“女孩子家,总要有个倚仗。嘉祺啊,你可得替你哥哥多费心,帮着寻个好归宿。”年纪最长的伯父呷了口茶,语重心长,目光却带着精明的算计。
蔚烬垂着眼,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微微蜷起的手指,指甲修剪得很干净,透着淡淡的粉色。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如同细密的针,扎在她身上,带着怜悯、好奇,更多的是审视与评估。她像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被摆在桌面上讨论着未来的去处。
她没有说话,只是将背脊挺得更直了些,像一株在寒风中倔强挺立的芦苇。
马嘉祺一直没有开口,仿佛周遭的议论与他无关。他甚至没有看蔚烬一眼,只是端起茶杯,又放下,发出清脆的磕碰声。
这时,那个戴翡翠项链的女人,大概是觉得气氛不够“亲切”,又将话头引到了蔚烬的出身上。
“也是个可怜孩子,父母去得早……唉,说起来,你父亲当年也是……造化弄人啊。”她语气唏嘘,眼神却闪烁着打探秘辛的光。
蔚烬的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她抬起眼,看向那个女人,嘴角勉强扯出一个极淡的弧度,算是回应。她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尤其不需要这种带着优越感和窥私欲的所谓关怀。
蔚烬“过去的事了,不提也罢。”
她轻声说,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清晰的拒绝。
那女人似乎没料到她会直接堵回来,愣了一下,随即脸上有些挂不住,讪讪地笑了笑:“也是,也是,不提了。只是以后在这里,要听话,别给你小叔添麻烦。”
这话里的暗示,让蔚烬的胃微微抽搐起来。她感到一种无形的绳索,正试图将她捆绑得更紧。
就在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时,一直沉默的马嘉祺,却忽然动了。

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依旧落在虚空处,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用一种平淡无波,却足以让所有人安静下来的语气开了口:
马嘉祺“她很好。”
三个字。
简简单单,没有任何修饰,甚至听不出什么情绪。
却像一块巨石,骤然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
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带着惊愕、探究、难以置信,齐刷刷地从蔚烬身上,转移到了马嘉祺脸上。
蔚烬也猛地抬起头,看向他。心脏在那一刻,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骤停片刻,随即狂跳起来。她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在维护她?
尽管语气如此冷漠,姿态如此置身事外,但这确确实实,是在众人面前,替她挡掉了那些令人不适的探究和隐含贬义的“规训”。
马嘉祺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一句话带来的效果,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他端起已经微凉的茶,喝了一口,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然后放下杯子,站起身。
马嘉祺“我还有个会要准备,你们慢用。”
他对着几位亲戚微微颔首,算是告退,语气依旧是惯有的疏离。
他甚至没有看蔚烬一眼,径直转身,迈着长腿离开了客厅,将一室的惊诧与寂静留在身后。
蔚烬看着他挺拔而冷漠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掌心因为用力握紧而微微出汗。那三个字,像带着余温的炭火,落在她冰封的心湖上,烫出了一个清晰的印记。
接下来的时间,变得格外难熬。亲戚们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不再明目张胆地打探,言语间却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打量和更加复杂的猜测。蔚烬如坐针毡,勉强应付着,思绪却早已飘远。
聚会终于在一种略显诡异的气氛中结束。送走客人,偌大的宅邸重新恢复了空旷与寂静。福伯和陈妈无声地收拾着残局。
蔚烬没有回房间,她鬼使神差地走到了二楼的露台。夜风带着苏州河的水汽和夏末植物的气息拂面而来,吹散了她心头的些许烦闷。
夜空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疏星点缀在墨蓝色的天幕上。远处的城市灯火如同碎钻,洒落在蜿蜒的河道两岸。
她靠在冰凉的栏杆上,闭上眼睛,耳边似乎又回响起那三个字——“她很好。”
那么轻,又那么重。
那么冷,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温度。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那么做。是出于家主维护表面和谐的责任?还是……那一瞬间,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某种下意识的回护?
“念一首枫桥夜泊,我再不是我一刹那的寄托……”
《苏州河》的歌词毫无预兆地闯入脑海。此刻的她,站在这陌生的露台上,望着陌生的河流与灯火,不也正像一个夜泊的旅人?而马嘉祺那句突如其来的维护,是否也成了她在这孤寂旅途上,一刹那虚幻的寄托?
她自嘲地笑了笑,摇了摇头,试图甩开这些不切实际的联想。
就在这时,她敏感地察觉到身后似乎有动静。
她猛地回头。
露台通往客厅的玻璃门旁,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立着一个身影。
马嘉祺。
他换下了白天的正装,穿着宽松的黑色丝质睡袍,腰带松松系着,露出小片紧实的胸膛。他手里端着一杯水,倚在门框上,正静静地看着她。黑暗中,他的眼眸比夜色更沉,看不清情绪。

蔚烬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他站在那里多久了?
两人隔着几米的距离,在沉沉的夜色里无声对峙。风穿过露台,吹动她裙摆的发梢,也吹动他睡袍柔软的衣角。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那目光不再是白天的冰冷审视,也不再是书房里的暴怒阴鸷,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探究与复杂的东西。
蔚烬也没有动,强迫自己迎视着他的目光。露台的灯光昏暗,勾勒出他利落的下颌线和喉结的轮廓。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他终于动了。
他没有朝她走来,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直起身,端着水杯,转身,无声无息地重新融入了客厅的黑暗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剩下蔚烬一个人,站在原地,夜风吹得她皮肤泛起细小的栗粒。
她抬手,轻轻按住自己依旧狂跳的心口。
“我再不是我一刹那的寄托……”
歌词再次回响。
她知道,有些东西,从他说出“她很好”三个字的那一刻起,就从她试图点燃的火星,变成了悄然蔓延的、无法控制的野火。
而这把火,最终会烧毁界限,还是焚尽自身?
她望着楼下黑暗中无声流淌的苏州河,答案,似乎也沉在了那深不见底的河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