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芳园，西暖阁。

这里本应是公主处理事务、接见臣属的庄重之地，此刻却弥漫着浓郁醇厚的酒香，以及一种与身份格格不入的、放纵又颓靡的气息。

沈薇韶没有坐在主位，而是半倚半靠在临窗的软榻上，脚下已滚落了两个空了的白玉酒壶。

她手中还攥着一只小巧的碧玉杯，杯中琥珀色的酒液随着她有些摇晃的手微微荡漾。

她身上只穿着一件素绫中衣，外罩的鹅黄褙子松散地披着，乌黑的长发未曾梳髻，如瀑般倾泻在肩头后背，几缕发丝被酒意蒸腾出的细汗黏在酡红的脸颊边。

往日里那双锐利明亮的凤眸，此刻蒙上了一层氤氲的水雾，眼波流转间少了逼人的气势，多了几分迷离、娇憨，以及深藏的委屈与烦闷。

她面前的小几上，赫然摆着几只造型古朴、一看便知是宫廷御制、甚至可能是前朝珍藏的龙凤纹酒坛，其中一坛已经启封。

染秋焦急地守在一旁，想劝又不敢劝，只能不断递上醒酒的酸梅汤，却被沈薇韶挥手推开。

染秋“殿下，您不能再喝了，这‘岁寒松’后劲极大，伤身啊！”

这些酒是皇帝陛下私下赏赐给公主、让她将来大婚或重要庆典时才能动用的御藏珍酿，今夜竟被公主一股脑全搬了出来，赌气般地豪饮。

沈薇韶“伤身？”

沈薇韶嗤笑一声，声音因酒意而有些含糊，却带着一股执拗的任性，

沈薇韶“本宫心里不痛快，喝点酒怎么了？父皇……父皇他都不问问我，就想把我随便许了人……还有那个季疏砚！混蛋！王八蛋！竟敢……竟敢去那种地方！”

她越说越气，仰头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入喉中，呛得她剧烈咳嗽起来，眼角都泛起了生理性的泪花。

就在这时，侍卫首领在外低声禀报：“殿下，季……季疏砚大人在园外求见，说……说无关公务，只论私情，若不得见，便一直在外等候。”

沈薇韶“季疏砚？！”

沈薇韶猛地坐直身体，手中的碧玉杯“哐当”一声掉在厚厚的地毯上。酒意似乎被这个名字冲散了些许，但随即涌上的是更汹涌的怒火和被触及痛处的尖锐情绪。

他还敢来？！还敢提“私情”？！

沈薇韶“让他滚！”

她想也不想地厉声喝道，声音因激动而尖锐。

但话出口后，胸口那股憋闷了多日的郁气，却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不见他？让他一直在雪里等着？凭什么？她才是该生气、该委屈的那个人！

沈薇韶“等等！”

就在侍卫首领应声欲退时，沈薇韶又猛地叫住他。她扶着染秋的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眼神迷蒙却闪烁着一种近乎破罐破摔的火焰，

沈薇韶“让他……让他进来！本宫倒要看看，他能论出什么‘私情’来！”

染秋“殿下，您醉了，不如改日……”

沈薇韶“我看没醉！”

沈薇韶甩开她的手，指着门口，

沈薇韶“让他进来！现在！”

染秋无奈，只得示意侍卫去请人。

片刻后，轻微的脚步声响起，门帘被掀开。

季疏砚带着一身未散的寒气与雪花走了进来。他穿着深蓝布衣，肩头、发梢还沾着未化的雪粒，脸色被冻得有些发白，但那双眼睛，在踏入温暖却酒气弥漫的暖阁、看到榻边那个衣衫不整、醉眼朦胧、却又倔强地瞪着他的身影时，瞬间涌上了无法掩饰的震惊、痛惜与……汹涌的情感。

季疏砚“殿……”

他习惯性地想行礼，声音却卡在喉咙里。眼前的沈薇韶，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脆弱，任性，带着一种惊人的、褪去所有伪装后的真实美，却也让他心疼得无以复加。

沈薇韶“你来了？”

沈薇韶歪着头看他，脚步虚浮地往前走了两步，染秋想扶，被她再次推开。她走到季疏砚面前，仰起泛着醉红的脸，凤眸迷离地打量着他，

沈薇韶“你不是要在雪地里一直等吗？怎么……进来了？怕了？”

浓郁的酒气混合着她身上特有的清冽香气扑面而来，季疏砚心头剧震，看着她摇摇欲坠的样子，下意识地伸手想扶住她：

季疏砚“殿下，你喝醉了。”

沈薇韶“别碰我！”

沈薇韶却像受惊的猫儿般猛地打开他的手，力道不大，却带着十足的抗拒。她后退一步，踉跄了一下，季疏砚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却不敢再贸然上前。

沈薇韶“醉？我没醉！”

她捡起地上的碧玉杯，又摇摇晃晃地走向小几，想去拿酒壶，

沈薇韶“我还能喝！父皇的酒……好喝！”

季疏砚“不能再喝了！”

季疏砚再也忍不住，一个箭步上前，在她碰到酒壶之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触手之处，肌肤滚烫，手腕纤细得不盈一握。他心中又是一痛。

沈薇韶“你放开我！”

沈薇韶用力挣扎，酒意上涌，力气却不大，挣了几下没挣开，反倒因为动作幅度过大，整个人几乎扑进了季疏砚怀里。

温软的身躯带着酒香猛地撞入怀中，季疏砚浑身一僵，脑中“轰”的一声，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

他如同被点了穴道般，一动不敢动，手臂僵硬地维持着扶住她的姿势，甚至连呼吸都屏住了。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体的曲线，她发顶的馨香，她喷在自己颈侧带着酒气的灼热呼吸……这一切都超出了他所有的预料和自制力的边界。

季疏砚“殿……殿下，请……请自重。”

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声音干涩沙哑得不像自己的。他怕自己稍一动作，就会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

沈薇韶“你是让我自重？”

沈薇韶却似乎觉得这个姿势很舒服，干脆将头靠在了他肩膀上，甚至还蹭了蹭，迷迷糊糊地嘟囔，

沈薇韶“你……你都敢去那种地方了，还跟我提自重？季疏砚……你混蛋……”

她一边骂，一只手却无意识地抬起来，揪住了他胸前的衣襟，另一只手甚至不安分地戳了戳他的脸颊，又滑到他紧抿的唇边。

季疏砚被她这毫无章法的“动手动脚”弄得全身紧绷，血液沸腾，额角青筋都隐隐跳动。

他从未与女子有过如此亲密的接触，更何况是他心之所系、又敬又爱、此刻还醉得一塌糊涂的公主殿下！理智在疯狂叫嚣着推开她、保持距离，可身体却贪恋着这片刻的温暖与贴近，僵硬得无法动弹分毫。

染秋和门外透过缝隙偷看的侍卫早已惊得目瞪口呆，面红耳赤，却又忍不住偷偷瞧着这绝不可能在外人面前上演的一幕。

染秋甚至下意识捂住了嘴，眼中却闪过一丝自家殿下终于“开窍”了的欣慰和……对季大人此刻处境的同情与好笑。

季疏砚“殿下，你醉了，我先扶你去休息。”

季疏砚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稳住声音，试图将她稍微推开一些。

沈薇韶“我不休息！”

沈薇韶反而抱得更紧了些，抬起迷蒙的眼看他，忽然问，

沈薇韶“季疏砚，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这话问得直接又突兀，带着醉后的莽撞和孩子气的执拗。

季疏砚心头巨震，看着她水雾氤氲、却执着地望着自己的眼睛，所有准备好的解释、剖白，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深情与痛楚，哑声道：

季疏砚“嗯。”

沈薇韶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听懂，她歪着头想了想，忽然又说：

沈薇韶“那……那你叫我一声‘阿韶’听听。”

季疏砚猛地僵住。“阿韶”？这是她的小名？他如何能叫？这于礼不合，于身份更是大不敬！

季疏砚“殿下，这不合规矩……”

沈薇韶“我不管！”

沈薇韶耍起酒疯，揪着他衣襟的手用力晃了晃，

沈薇韶“你叫！不叫……不叫我就告诉父皇，你非礼我！”

她说着，竟真的作势要扯开自己的衣襟，虽然只是做做样子，却把季疏砚吓得魂飞魄散。

季疏砚“殿下！万万不可！”

他慌忙按住她的手，急得额头冒汗。

沈薇韶“那你叫不叫？”

沈薇韶得寸进尺，眼圈忽然一红，声音带上了哭腔，

沈薇韶“你欺负我……你去青楼，还凶我，现在连叫我一声都不肯……我要哭了！我真的哭了！”

说着，竟真的挤出两滴眼泪，配上酡红的脸颊和迷蒙的眼神，哪里还有半分平日的骄纵威严，活脱脱一个受了天大委屈、无理取闹的小姑娘。

季疏砚看着她这副全然陌生、却又奇异地揪紧他心弦的模样，心中最后那点坚持和顾虑，在她“眼泪”的威胁和那毫无道理的“撒泼”中，彻底土崩瓦解。

他忽然觉得，这样的她，真实，鲜活，甚至……可爱得让他心尖发颤。

什么规矩，什么身份，在这一刻似乎都不重要了。他只想抚平她的委屈，满足她这醉后的小小任性。

他喉结滚动，嘴唇张合了几次，才终于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两个轻得几乎听不见、却重若千钧的字：

季疏砚“…阿韶…。”

声音低沉，微哑，带着无限的温柔与宠溺，还有一丝破戒般的颤栗。

沈薇韶的“哭闹”戛然而止。她怔怔地看着他，似乎没听清，又似乎听清了却不敢相信。迷蒙的眼中，水光潋滟，倒映着他此刻温柔得不可思议的脸庞。

暖阁内，酒香氤氲，烛火摇曳。

门外的染秋和侍卫早已听得面红耳赤，心中尖叫，恨不得立刻把这个消息分享给全园子的人——季大人他叫了！他真的叫了殿下的小名！还是用那种声音！

而季疏砚，在叫出那声“阿韶”后，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踏入了某个全新的、令他心悸又期待的领域。他看着怀中依旧迷糊却不再“闹腾”的公主，心中的爱意与怜惜，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无法阻挡。

他轻轻叹了口气，用未受伤的右臂，小心翼翼地将她打横抱起。

沈薇韶似乎终于耗尽了力气，嘤咛一声，顺从地窝在他怀里，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珠。

季疏砚“染秋姑娘，”

季疏砚抱着她，对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的染秋低声道，

季疏砚“劳烦带路，送殿下回房休息。再准备些醒酒汤。”

染秋“啊？哦！是是是！”

染秋如梦初醒，连忙上前引路，脸上的笑容怎么也收不住。

季疏砚抱着沈薇韶，步履沉稳地走向内室。怀中的人轻盈而温暖，带着酒香和依赖。他知道，等她酒醒，或许一切又会不同。

但至少今夜，他跨出了那一步，说出了心底的话，也看到了她最真实、最不设防的一面。

雪，还在窗外无声飘落。而暖阁内，冰雪似乎正在消融，某种全新的、灼热的东西，正在悄然滋生，蔓延。

未完待续。

撒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