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银案大获全胜,人赃并获,牵连出的三皇子党羽、扬州贪官、江湖势力被连根拔起,朝野震动。
昭阳公主沈薇韶临危不乱、指挥若定,新任县丞季疏砚智勇双全、舍身护驾的事迹,也随着捷报一同传回了京城。
龙颜大悦,嘉奖的旨意如雪片般飞向扬州,对沈薇韶的赏赐自不必说,对季疏砚也是破格擢升,直接从八品县丞越级提拔为正六品扬州府通判,并赐金银若干,以示恩宠。
圣旨抵达那日,沁芳园内喜气洋洋。
沈薇韶接了旨,心中却并无太多欢喜,反而有些空落落的。案子结了,她驻跸扬州的理由似乎也就不那么充分了。
回京的日子,一天天逼近。
而更让她心神不宁的,是季疏砚。自那夜府衙生死相依、双手紧握之后,两人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而深刻的变化。
不再仅仅是公主与臣子,也不再是单纯的查案搭档。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与亲近,在彼此的眼神交汇、不经意的关心和偶尔独处时的静谧中悄然流淌。
但季疏砚似乎……在刻意保持距离。
他的伤好得很快,升任通判后更是公务繁忙,来沁芳园禀报的次数虽然不少,但每次都恪守礼仪,言行恭敬,再无那夜慌乱中的紧握与对视。
仿佛那一切,只是危难关头的应激反应,当阳光重新普照,一切又回到了原有的轨道。
沈薇韶有些气闷,却又不知该如何发作。
她是公主,难道要她主动去问:季疏砚,你那夜是什么意思?她拉不下这个脸。
就在这时,一个不知从何处悄然兴起的流言,如同投入池塘的石子,在她心湖中激起了更大的波澜。
流言说,皇帝陛下对季疏砚此番表现极为赞赏,尤其是其舍身护卫公主的忠勇,曾在御前笑言:
“此子才德俱佳,堪为佳婿。昭阳性子烈,正需这般沉稳之人辅弼。”
“堪为佳婿”……这话里的意思,几乎不言而喻。
沈薇韶初闻此传言,心头先是猛地一跳,一种混合着羞怯、讶异乃至一丝隐秘欢喜的情绪瞬间涌起。父皇……真有此意?她与季疏砚……
但随即,更多的疑虑和不安占据了上风。
父皇会不经她同意,就随意决定她的婚事吗?即便父皇真有此心,季疏砚呢?他会怎么想?他那刻意保持的距离,是否正是因为听到了风声,而感到困扰或……不愿?
她忍不住派人暗中留意季疏砚的动向,得到的回报却让她更加心烦意乱——季疏砚近日常与同僚应酬,似乎……颇为愁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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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愁闷的根源,正在于那“堪为佳婿”的传闻。季疏砚自然也听到了,而且比沈薇韶听到的版本更早、更确切一些。
是周文敏神秘兮兮地告诉他的,说是从京中来的一位吏部旧识那里听来的“内部消息”,陛下似乎真有撮合之意,只是尚未明言。
这个消息,对季疏砚而言,不啻于一记重锤。
他承认,自己对沈薇韶的感觉早已不同。
从最初的厌恶与避之不及,到后来的欣赏与并肩作战,再到那夜生死关头下意识的保护与紧握……那个骄傲、任性、却又聪慧、果敢、会在喂药时别扭、在危险时惊慌的公主身影,早已深深印刻在他心底。
他会因她的赞赏而欣悦,因她的安危而揪心,因她的疏远而失落。
但是,娶她?成为驸马?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阵冰冷的清醒,甚至……惶恐。
他是寒门出身,凭自身努力挣得功名,所求不过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实现胸中抱负,光耀门楣(虽然门楣低微)。
驸马都尉,听起来尊贵无比,但本朝惯例,驸马多为勋贵或清流子弟充任,且一旦尚主,虽有尊荣,实权却往往受限,多任闲散官职,难以在政事上真正有所作为。这与他的人生理想,背道而驰。
更重要的是,沈薇韶。
那是翱翔九天的凤凰,是骄阳,是烈火。
她的婚姻,应该是她心甘情愿的选择,是能与她并肩俯瞰山河、而非将她束缚在华丽笼中的良配。
他季疏砚算什么?一个侥幸得到她些许青睐的臣子罢了。
即便陛下真有此意,那也该是陛下与她商议,征得她的同意之后。
如今这般流言四起,仿佛她的婚事只需陛下金口一开,他季疏砚便可欣然领受,这将她置于何地?又将他们的情谊(如果他可以奢望那是情谊的话)置于何地?
他感到一种被轻视的愤怒,不仅是对自己,更是对沈薇韶。
他尊重她,所以更无法接受这种近乎“赏赐”般的安排。他喜欢的女子,值得这世上最郑重的求娶,最两情相悦的结合,而非一道轻飘飘的旨意。
这种郁结于心、无处诉说的烦闷,让素来克己自律的季疏砚,第一次产生了想要逃避、想要一醉解千愁的冲动。
这夜,他推脱了同僚的宴请,独自一人,换上了寻常青衫,鬼使神差地走进了扬州城有名的烟花之地——秦淮河畔的“软红阁”。
他并非寻欢,只是想找个热闹又无人认识他的地方,静静喝几杯,理清思绪。
他选了一楼大厅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只要了一壶最寻常的烈酒,自斟自饮。
辛辣的液体滚入喉中,烧灼着胸膛,却烧不散心头的愁绪。周围丝竹悦耳,莺声燕语,舞姿曼妙,都与他格格不入。他只想把自己灌醉,暂时忘记那些纷乱的念头。
不知喝了多少,意识渐渐模糊。朦胧中,似乎有人坐到了他对面,拍了拍他的肩膀。
周文敏“砚知?真是你?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喝闷酒?”
是周文敏惊讶的声音。周文敏今日也是与朋友来此听曲,没想到撞见了独自买醉的季疏砚。
季疏砚抬起有些迷蒙的眼,看清是周文敏,扯了扯嘴角,举了举酒杯:
季疏砚“周兄……来,陪我……喝一杯。”
周文敏看出他情绪不对,挥退了想凑过来的歌姬,拿起酒壶给他和自己都倒了一杯,低声问:
周文敏“怎么了?可是为那……传闻之事烦心?”
季疏砚苦笑一声,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气冲得他咳嗽起来:
季疏砚“传闻……呵呵,你也信?陛下……公主……我算什么东西……”
他的话语有些颠三倒四,但眼中的痛苦与自嘲却清晰可见。
周文敏叹了口气,陪着喝了一杯:
周文敏“我明白你的心思。尚主虽尊,却非你之志。何况……昭阳公主那般人物,她的婚事,岂能儿戏?陛下若真有心,也该先问过公主才是。”
这话说到了季疏砚心坎里,他用力点头,眼神却更加迷茫:
季疏砚“她……她会怎么想?我……我不知道……”
他从未如此无助过,面对千军万马的科举考场,面对穷凶极恶的刺客,他都能冷静应对,唯独面对这份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和这荒谬的传闻,他束手无策。
两人就这样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季疏砚本就心情郁结,酒入愁肠,醉得越发厉害,最后几乎伏在桌上,意识昏沉。
周文敏也有些头晕,正想着怎么把季疏砚弄回去,忽听楼梯处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似乎有什么大人物上了二楼雅间。他也没在意。
然而,片刻之后,一道熟悉的、带着惊怒与难以置信的清脆女声,如同冰凌般刺破了软红阁的靡靡之音,在他身后不远处响起:
沈薇韶“季疏砚?”
周文敏浑身一激灵,酒醒了大半,骇然回头。
只见楼梯口,沈薇韶正站在那里,一身简洁的鹅黄色常服,未戴繁复首饰,只簪一支碧玉簪子,显然是微服而来。
但她通身那股与生俱来的贵气与此刻脸上毫不掩饰的震惊、愤怒、以及……深切的失望与受伤,让她在脂粉堆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也如此……耀眼而冰冷。
她怎么会在这里?!
周文敏瞬间头皮发麻,连忙起身想解释:
周文敏“殿下…”
沈薇韶却根本没看他。
她的目光死死锁在伏案醉倒、对周遭一切毫无所觉的季疏砚身上。看着他身上那半旧的青衫,看着他面前狼藉的酒壶酒杯,看着他这副颓唐买醉的模样……再联想到近日他刻意的疏远,和此刻身处的青楼楚馆!
一股锥心刺骨的寒意,伴随着滔天的怒火与被背叛般的痛楚,瞬间席卷了沈薇韶全身!
他竟在这里买醉!在她为了那该死的流言心神不宁、为了他刻意的疏远而气闷烦恼的时候,他竟然跑到这种地方来寻欢作乐?!还是说……他是在用这种方式,表达他对那“驸马”传闻的抗拒与不屑?
好,很好!季疏砚,你好的很!
沈薇韶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胸膛剧烈起伏,美丽的凤眸中燃起烈焰,却又仿佛凝结着寒冰。她一步步,朝着那个烂醉如泥的身影走了过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