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天乐离开的那天,雪停了,但天空依旧阴沉。姜芖站在书店门口,手里握着一个纸袋——里面是她准备给杨天乐的礼物,一条灰色羊绒围巾。
推门进去时,风铃轻响。书店里安静得不同寻常,顾景行站在柜台后整理账本,抬头看了她一眼,点头示意。
“他在二楼。”顾景行说,“行李已经送去机场了,下午五点的飞机。”
姜芖点点头,走上楼梯。老唱片机没有开,二楼只有一盏落地灯亮着昏黄的光。杨天乐坐在窗边的旧沙发上,背对着楼梯,看着窗外光秃的梧桐枝桠。
听见脚步声,他转过头。今天他穿了件深蓝色大衣,头发剪短了些,整个人看起来比平时精神,但眼下的阴影依旧明显。
“你来了。”他说,声音平静。
“嗯。”姜芖在他对面的小凳子上坐下,把纸袋放在旁边,“给你的。”
杨天乐打开纸袋,看见围巾时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和我送你那条很像。”
“冬天冷,加拿大应该更冷。”姜芖说。
杨天乐把围巾拿出来,柔软的羊绒在指间滑过。他没戴,只是仔细叠好放在膝盖上:“谢谢。”
沉默在他们之间蔓延,但不像从前那样令人窒息。窗外的天色是铅灰色的,像一块洗旧了的画布。
“那些信……我看了。”姜芖先开口。
杨天乐的指尖在围巾上轻轻摩挲:“嗯。”
“为什么不早点给我?”
“因为害怕。”杨天乐坦率地说,“害怕你看了也不会回头,那我就连最后的念想都没了。”
他抬起头,看着姜芖:“但现在我明白了,念想这种东西,留得越久越伤人。不如断得干净。”
姜芖的心脏微微收紧。这种清醒的杨天乐,比那个偏执的他更让她难受——因为你知道他是真的在改变,也是真的在放弃。
“你在加拿大那边……有安排好吗?”
“顾律师帮我联系了一所私立学校,半军事化管理,但心理咨询很完善。”杨天乐说,“我姑姑住在那边,她会照顾我。最重要的是……离我爸够远。”
他说这些时语气平淡,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但姜芖能想象,这场“逃离”背后有多少抗争和挣扎。
“你妈妈呢?”
“她会留下来。”杨天乐看向楼梯方向,“顾景行答应帮我照顾书店,我妈可以继续做她喜欢的事。等我成年,我会接她过去。”
他顿了顿:“其实我妈一直想离婚,但她没有经济能力,也没有勇气。我希望……我能给她勇气。”
姜芖想起林阿姨温柔但忧郁的眼睛。那个被囚禁在婚姻里的女人,也许终于等到了解脱的可能。
“姜芖,”杨天乐忽然说,“我能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吗?”
“你说。”
“如果……我是说如果,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里,我没有转学,我们一直在一起,我现在改变,还来得及吗?”
这个问题太像言情小说里的假设。姜芖认真地想了想,摇头:“来不及了。因为如果你没有转学,我们可能会在更早的时候彻底分开,连重新认识的机会都没有。”
杨天乐笑了,那笑容里有种释然:“你说得对。有时候分开是为了更好的重逢——不是和彼此重逢,是和更好的自己重逢。”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铁盒,和装信的那个很像,但要小一些:“这个给你。不是信,是一些……纪念品。”
姜芖打开铁盒。里面是几样小东西:一枚褪色的运动会号码牌(背面写着“初二3班杨天乐”),一张电影票根(日期是2018年12月,她记得是《流浪地球》),一片压平的银杏叶(初中的教学楼前有两棵银杏树),还有一个小贝壳(初二春游去海边捡的)。
每一件都是他们共同回忆的碎片。
“这些……你还留着?”
“都留着。”杨天乐说,“但现在该还给你了。或者说……该放下了。”
姜芖拿起那片银杏叶,叶子已经干枯发脆,但叶脉依然清晰。她想起初二那个秋天,杨天乐在银杏树下等她,金色的叶子落了一身。那时候他们刚在一起不久,一切都简单美好。
“我会好好保存。”她说。
“不用。”杨天乐摇头,“你可以扔掉,或者……随你怎么处理。重要的是,我不再需要它们来提醒我记住你了。”
他说得很平静,但姜芖听出了其中的决绝——他在和过去的自己告别,和那段执着了三年的感情告别。
楼下传来顾景行的声音:“天乐,该走了。机场高速可能会堵车。”
杨天乐站起身,穿上大衣,围上那条灰色围巾。他站在窗边最后看了一眼外面的街道,然后转向姜芖。
“姜芖,”他说,“我能……抱你一下吗?最后一次。”
姜芖犹豫了一秒,然后点头。
杨天乐上前,轻轻抱了抱她。那个拥抱很短暂,很克制,没有任何多余的意味,只是一个纯粹的告别。
“保重。”他在她耳边说。
“你也是。”姜芖说,“一路平安。”
松开时,杨天乐的眼睛有点红,但他很快低下头,提起放在墙边的背包:“我走了。”
“我送你到门口。”
他们走下楼梯。林阿姨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站在柜台边,眼睛红肿,显然是哭过。看见他们下来,她走上前,紧紧抱住儿子。
“到了马上打电话,每天都要打。”
“知道了,妈。”
“按时吃饭,按时吃药,听医生的话。”
“嗯。”
林阿姨松开手,擦了擦眼泪,又看向姜芖:“芖芖,谢谢你今天来。”
姜芖摇摇头:“阿姨,您保重身体。”
顾景行已经发动了车,停在书店门口。杨天乐最后看了姜芖一眼,然后转身走向车门。他没再回头,上车,关上车门。
黑色的越野车缓缓驶离,在雪后的街道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车辙。姜芖站在书店门口,看着车子消失在街角。
林阿姨站在她身边,轻声说:“他会好的,对吗?”
“会好的。”姜芖肯定地说。
她们回到书店里。林阿姨说想一个人静静,上了二楼。姜芖在一楼的书架间慢慢走着,手指划过那些熟悉的书脊。
在文学区,她看见了顾景行。他正把几本旧书放回书架,动作利落。
“他一直看着车离开的方向。”顾景行突然说,没头没尾。
姜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说杨天乐。
“在车上,他一直看着后视镜,直到看不见书店。”顾景行转过身,靠在对面的书架上,“他说,这样就好了。彻底告别,然后重新开始。”
“你觉得他能重新开始吗?”
“能。”顾景行说得很肯定,“因为他别无选择。有时候人被逼到绝境,反而能找到出路。”
他顿了顿:“你也是,姜芖。你也在找自己的出路。”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姜芖看着他:“你好像知道很多事。”
“因为我观察。”顾景行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是加缪的《局外人》,“我父亲是律师,我从小就看到各种人性的复杂。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局里挣扎,想要成为自己的局外人。”
他把书递给姜芖:“这本送你了。很适合你现在读。”
姜芖接过书,沉甸甸的。
“顾景行,”她问,“你和杨天乐……是怎么认识的?”
“我们母亲是大学同学。”顾景行说,“他妈妈生病的时候,我妈妈常去照顾。后来他需要法律援助,我父亲接手了案子。我负责……看着他。”
“看着他?”
“确保他不再做傻事。”顾景行的声音很平静,“比如不再跟踪你,不再骚扰你。”
姜芖的后背一凉:“你都知道?”
“都知道。”顾景行点头,“包括他每天放学跟着你到公交车站,包括他偷拍你的照片,包括他试图调查安昕语的家庭背景。”
这些事姜芖都不知道。她以为杨天乐的改变是自发的,原来背后还有人在约束他。
“谢谢你。”她真心实意地说。
“不用谢我。我只是在做该做的事。”顾景行看了看手表,“我该走了,事务所还有事。”
他走到门口,又回头:“姜芖,你比你自己想的要坚强。但坚强不代表要一个人扛所有事。适当的时候,可以依靠别人——比如安昕语。”
说完,他推门离开。风铃再次响起,然后重归寂静。
姜芖站在原地,手里拿着《局外人》和装纪念品的铁盒。她走到柜台后坐下,翻开铁盒,一件件看着那些小东西。
号码牌,电影票根,银杏叶,贝壳。
每一件都承载着一段回忆,一段回不去的时光。
她把铁盒盖上,放进书包。然后拿起手机,给安昕语发了条消息:“他走了。你在哪儿?”
几乎是立刻,回复就来了:“在你家楼下。怕你需要人陪,又不敢打扰你们告别。”
姜芖的心一暖。她收拾好东西,跟二楼打了声招呼,然后走出书店。
雪后的空气冷冽清新,街道被雪洗得干净。走到街口时,她看见安昕语站在公交站台下,穿着白色羽绒服,围巾是姜芖送她的那条浅灰色。
看见姜芖,安昕语笑了,走过来自然地接过她的书包:“重吗?我帮你拿。”
“不重。”姜芖说,但任由她拿走书包。
她们并肩走着。夕阳从云层缝隙漏出来,在雪地上投下金红色的光。
“还好吗?”安昕语问。
“比想象中好。”姜芖说,“他说会重新开始。我觉得……他真的会。”
“那就好。”安昕语握住她的手,“那你也该重新开始了。”
“怎么重新开始?”
“从接受过去开始。”安昕语说,“接受那些发生过的事,接受那些伤害过你的人,也接受那个曾经受伤的自己。然后,向前看。”
她说得很简单,但姜芖知道这需要多大的勇气。
走到姜芖家楼下时,安昕语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盒子:“给你的。”
姜芖打开,是一枚银质的书签,造型是一片雪花,和杨天乐送她的项链、胸针都很像,但又不同——这片雪花的边缘更柔和,更像真的雪花。
“这是……”
“不是告别,是新的开始。”安昕语认真地说,“姜芖,我不想成为你的过去,我想成为你的现在和未来。但我不急,我可以等,等到你准备好。”
姜芖看着那枚雪花书签,在夕阳下闪着细碎的光。然后她抬起头,看着安昕语的眼睛。
“如果我说,”她轻声说,“我已经准备好了呢?”
安昕语的眼睛瞬间亮了,像有星星落进去。但她还是谨慎地问:“你确定吗?”
“确定。”姜芖点头,“我花了三年时间逃离一段感情,又花了三个月时间看清自己的心。现在我很确定——我想要和你在一起。”
她顿了顿,补充道:“可能我还不太会恋爱,可能会搞砸,可能会让你失望。但我想试试,和你一起试试。”
安昕语的嘴角一点点扬起,最后变成一个灿烂的笑容。她上前一步,轻轻抱住了姜芖。
“你不会搞砸的。”她在姜芖耳边说,“因为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我们都学会怎么爱一个人。”
这个拥抱很温暖,很扎实,像冬夜里的一杯热可可,像雪地里的一个暖炉,像所有寒冷季节里最需要的温度。
夕阳完全沉下去了,天空变成深蓝色,第一颗星星亮了起来。姜芖靠在安昕语肩上,看着那颗星星,心里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她知道,明天还会有新的烦恼——母亲的病情,家庭的债务,学业的压力。但至少此刻,她握着一个人的手,那个人愿意陪她面对所有未知。
而那个曾经占据她整个青春期的男孩,此刻正在飞往另一个国度的飞机上,带着她的祝福,去寻找自己的新生。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路要走。有些路可以并肩,有些路只能独行。重要的是,在岔路口好好告别,然后坚定地走向自己选择的远方。
“安昕语。”姜芖轻声说。
“嗯?”
“新年过后,我能去你家吃饭吗?我想见见你妈妈。”
安昕语的身体微微一顿,然后抱得更紧了:“好。我妈一定会喜欢你。”
“我也一定会喜欢她。”姜芖说,“因为她是你的妈妈。”
她们在楼下站了很久,直到路灯一盏盏亮起,直到夜色完全笼罩这座雪后的城市。
这个冬天还很漫长,但姜芖已经不再害怕寒冷了。
因为她知道,春天总会来。而在春天到来之前,有人会握紧她的手,陪她走过每一场风雪。
而那些藏在旧书页间的往事,那些铁盒里的纪念品,那些雪花形状的信物——它们不会消失,但会变成记忆的一部分,温柔地存放在时光深处。
然后,她们会在新的故事里,写下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