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天乐离开后的第一个春天来得格外迟。三月了,梅林一中的香樟树才冒出嫩芽,操场上残留着冬天最后的雪痕。
高三的倒计时牌挂在了高一教学楼入口处——距离高考还有476天。鲜红的数字每天由值日生更换,像某种无声的催促。
“才高一,就这么紧张。”陈寒盯着倒计时牌嘟囔,“学校也太夸张了。”
安昕语从作业本里抬起头:“高一是打基础的时候,现在紧张点,高三才不会慌。”
她和姜芖现在几乎形影不离。每天早晨七点在校门口碰头,交换前一晚整理的笔记;午休时在图书馆角落一起刷题;放学后有时去书店帮林阿姨整理新到的书,有时就在教室里自习到天黑。
四月的第一次月考,姜芖考了年级第三十二名——这是她转学以来最好的成绩。安昕语依然是年级第五,稳得像磐石。
“进步很大。”安昕语在姜芖的试卷上用红笔画了个小小的笑脸,“数学这次只错了一道选择题。”
姜芖看着那个笑脸,嘴角不自觉上扬:“是你教得好。”
“是你自己努力。”安昕语合上试卷,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这个给你。”
笔记本是浅蓝色的封面,上面手绘了一片雪花。翻开,里面是各科的重点知识梳理,还有详细的解题步骤。
“这是我高一时的笔记,重新整理了一遍。”安昕语说,“比老师给的提纲更详细。”
姜芖翻看着那些工整的字迹,看见在重点部分,安昕语用不同颜色的笔做了标注:红色是必考点,蓝色是易错点,绿色是拓展内容。在每章末尾,还有她手写的“注意事项”和“解题技巧”。
“你花了多久整理的?”
“寒假就开始准备了。”安昕语轻描淡写地说,“想着你可能用得上。”
不是“给你”,是“你可能用得上”。她总是这样,给予时留足余地,不让对方感到压力。姜芖握紧笔记本,纸张的边缘硌着掌心。
“安昕语。”
“嗯?”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安昕语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因为我想对你好。没有为什么。”
简单到近乎天真的回答,却比任何华丽的告白都更打动人心。姜芖低头看着笔记本上的雪花图案,忽然很想哭——不是难过,是那种被珍重对待时,心里满得要溢出来的感觉。
五月初,学校组织了高一学生的职业规划讲座。大礼堂里坐满了人,讲台上的老师放着一张张PPT,介绍不同大学不同专业的前景。
“姜芖,你想考哪个大学?”陈寒凑过来问。
“还没想好。”姜芖实话实说。她以前从来没想过那么远的事——能照顾好母亲,能顺利毕业,已经耗尽了她的全部心力。
“我想考医学院。”陈寒难得认真,“我爷爷是医生,我爸也是。虽然他们总说学医苦,但我觉得……能救人挺好的。”
姜芖有些意外地看着他。这个平时大大咧咧的男生,说起理想时眼睛里有光。
“安姐呢?”陈寒转头问。
安昕语正在笔记本上记录讲座要点,闻言抬头:“B大中文系。”
“哇,B大!安姐果然志向远大!”陈寒竖起大拇指,“那姜芖你呢?你想和安姐一起考B大吗?”
这个问题让两个人都沉默了。B大是全国顶尖的学府,以姜芖目前的成绩,还有很大距离。
“我会努力的。”姜芖说。
安昕语在桌下轻轻握了握她的手。
讲座结束后,她们没有立刻回教室,而是去了操场。傍晚的操场很安静,只有几个高三学生在跑步,脚步沉重。
“如果你考不上B大呢?”安昕语突然问。
姜芖的脚步停了一下。
“我的意思是,”安昕语解释,“如果……如果我们不能去同一所大学,你会难过吗?”
夕阳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红色跑道上交错。姜芖想了想,摇头:“不会。因为无论在哪所大学,我们都在努力成为更好的人。这就够了。”
“那如果我们分开四年呢?”
“现在是信息时代,分开不等于失联。”姜芖看着她,“而且,我相信我们。”
这个“我们”说得自然而然。安昕语的眼睛弯了起来:“我也相信。”
她们在操场边的看台上坐下。远处的教学楼灯火通明,高三的教室尤其亮——那是晚自习开始了。
“其实我有点害怕。”安昕语忽然说,声音很轻,“害怕高考,害怕未来,害怕……一切未知的东西。”
姜芖惊讶地看着她。这个总是从容不迫的安昕语,居然也会害怕。
“为什么?”
“因为我妈。”安昕语抱着膝盖,下巴搁在手臂上,“她的病需要长期吃药,需要人照顾。如果我考去外地,她一个人……我不知道。”
姜芖想起安昕语提过,她父亲工作忙,经常加班。如果她离开,家里就只剩下患病的母亲。
“你可以考本市的大学。”姜芖说,“B大在本市也有分校。”
“但那不是本部。”安昕语摇头,“而且……我想走出去看看。从小到大,我一直待在梅林,我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这种矛盾姜芖太熟悉了——想飞,又怕飞得太远;想留下,又怕困住自己。
“会有办法的。”姜芖握住她的手,“我们一起想办法。”
安昕语侧过头看她,眼睛在暮色中亮晶晶的:“姜芖,你变了。”
“哪里变了?”
“变得更……勇敢了。也更温柔了。”
姜芖不好意思地别过脸:“是你教我的。”
“不,是你自己长成了这样。”安昕语认真地说,“我只是有幸见证了你的成长。”
晚自习的铃声响了。她们起身往教室走,手还牵着。走廊里的声控灯随着脚步声一盏盏亮起,像在给她们引路。
那天晚上,姜芖在安昕语送的笔记本扉页上写下一行字:
“目标:B大。为了和你并肩看更大的世界。”
然后她翻开数学练习册,开始刷题。台灯的光晕在纸面上铺开,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沙沙作响,像春蚕食叶。
母亲睡了,房间里很安静。偶尔能听见隔壁夫妻的低声交谈,楼下车子驶过的声音,远处火车鸣笛的悠长回响。
这个世界很大,很嘈杂,但此刻,姜芖的心里很平静。她知道自己要什么,知道该往哪里走,知道有人会在前方等她。
这就够了。
六月,期末考前一周,姜芖收到了杨天乐从加拿大寄来的明信片。
明信片上是雪山的照片,背面是熟悉的字迹:
“姜芖,安好。这边春天来得晚,五月份还在下雪。学校很严格,但心理医生很好。我开始明白,爱不是枷锁,是翅膀。祝你和安昕语都好。天乐,5.28”
没有地址,没有电话,只有这短短的几句话。姜芖把明信片夹在那本《新月集》里,和那些信放在一起。
她知道,杨天乐在用自己的方式成长,在努力挣脱原生家庭的烙印,在学着成为一个健康的人。
这就够了。
期末考结束的那天下午,突然下起了暴雨。学生们被困在教学楼里,等待雨停。
姜芖和安昕语站在走廊窗边,看着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流下。操场变成了汪洋,香樟树在风雨中剧烈摇晃。
“暑假有什么计划?”安昕语问。
“打工,照顾妈妈,复习。”姜芖说,“还有……学做饭。我妈妈最近食欲不好,我想试试做些她爱吃的东西。”
“我可以教你。”安昕语说,“我厨艺还不错。”
“好啊。”
雨势渐渐小了。天空亮了起来,云层缝隙透出金色的光。一道彩虹出现在天边,淡淡的,像是水彩画。
“看,彩虹。”安昕语指着窗外。
姜芖抬头看去。那道彩虹很完整,从城市的一端跨到另一端,像一座桥。
“真好看。”她轻声说。
“像我们的未来。”安昕语说,“虽然遥远,但很美。”
她们就这样站着,看着彩虹慢慢淡去,看着雨完全停歇,看着夕阳重新露出来。
走廊里的学生开始往外走,嘈杂的人声重新响起。但在这个窗边的小小空间里,时间好像走得慢一些。
“姜芖。”安昕语忽然说。
“嗯?”
“高二开学,我们能申请做同桌吗?”
姜芖转过头,看见安昕语认真的表情。她笑了:“好。”
“那说定了。”
“说定了。”
她们击掌为誓,然后相视而笑。窗外的世界被雨水洗过,干净明亮,像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暑假第一天,姜芖去了安昕语家。
安昕语的家在老城区的一栋居民楼里,不大,但很整洁。阳台上种满了绿植,客厅的书架上摆满了书。
安妈妈是个温柔的女人,脸色有些苍白,但笑容和安昕语很像。她做了简单的四菜一汤,吃饭时不停给姜芖夹菜。
“芖芖多吃点,太瘦了。”
“谢谢阿姨。”
饭后,安昕语带姜芖去自己房间。房间很小,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书架,但布置得很温馨。墙上贴着几张电影海报,书架上除了书,还有几个乐高模型。
“你自己拼的?”姜芖拿起一个城堡模型。
“嗯,压力大的时候就拼这个。”安昕语说,“能让人静下来。”
姜芖在书桌前坐下,看见桌上摆着一个相框,里面是安昕语和父母的合照。照片上的她大概七八岁,笑得无忧无虑,父母也年轻许多。
“这是我十岁生日时拍的。”安昕语说,“那年妈妈还没生病。”
她的声音很平静,但姜芖听出了一丝怀念。她握住安昕语的手:“现在也很好。”
“嗯,现在也很好。”安昕语笑了,“因为有你在。”
那天下午,她们一起做暑假计划表。安昕语用彩笔在纸上画出时间轴,标注出每天的学习任务、休息时间和姜芖的打工安排。
“你打工不要太累。”安昕语说,“身体最重要。”
“知道了,安老师。”姜芖笑着应道。
窗外的阳光很好,透过米色窗帘照进来,在书桌上洒下柔和的光斑。电风扇慢慢转着,发出规律的嗡嗡声。
姜芖看着安昕语低头写字的侧脸,看着她专注时微微蹙起的眉头,看着她偶尔咬笔杆的小动作。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记住这一刻,记住这个下午,记住这个女孩。
“安昕语。”她轻声说。
“嗯?”
“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安昕语停下笔,抬起头。阳光照在她眼睛里,像有星星在闪烁。
“我也要谢谢你。”她说,“谢谢你让我学会了勇敢。”
她们没有再说别的,但此刻的安静胜过千言万语。
暑假在学习和打工中悄然流逝。八月末的一天,姜芖收到了高二的分班通知——她和安昕语都分到了理科重点班,而且如愿成为了同桌。
开学前一天,她们一起去书店买新学期的参考书。林阿姨的气色好了很多,听说已经开始和律师商量离婚的事。
“天乐在那边适应得很好。”林阿姨说,“上周打电话,说交了几个新朋友,还参加了学校的乐队。”
“他弹吉他一直很好。”姜芖说。
“是啊,可惜他爸爸以前不让他玩这些,说耽误学习。”林阿姨苦笑,“现在想想,孩子快乐才是最重要的。”
离开书店时,林阿姨给了姜芖一个拥抱:“芖芖,要加油。你和昕语都要考上理想的大学。”
“我们会的,阿姨。”
走出书店,傍晚的风已经有了初秋的凉意。街边的梧桐树开始落叶,金黄色的叶子在空中旋转,最后轻轻落在地上。
“又是一年。”安昕语说。
“是啊,又是一年。”姜芖握住她的手。
这一年发生了太多事——杨天乐的回归和离开,她和安昕语关系的转变,她自己的成长和蜕变。但此刻站在这里,牵着安昕语的手,她觉得一切都值得。
那些疼痛的过往,那些挣扎的时刻,那些失眠的夜晚——都变成了她的一部分,让她成为了现在这个更坚强、更清醒、更懂得珍惜的人。
“姜芖。”安昕语突然说,“我们考同一所大学吧。不管是不是B大,只要我们在一起。”
姜芖看着她,看着这个陪她走过最艰难时光的女孩,郑重地点头:“好。”
夕阳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紧紧依偎在一起,像是再也分不开。
高二开始了,高考的倒计时还在继续,未来还有很多挑战。但她们知道,只要握着彼此的手,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而那些写在错题本上的星光,那些藏在笔记本里的秘密,那些在岁月里悄然生长的感情——都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开出最美的花。
她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