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雪场之旅定在寒假第三天。清晨六点,姜芖被手机震动吵醒,是安昕语发来的消息:“我在楼下,买了豆浆和包子。”
姜芖揉着眼睛走到窗边,看见安昕语站在路灯下,手里提着两个塑料袋,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雾。她匆匆洗漱下楼,推开单元门的瞬间,冷风让她彻底清醒。
“这么早?”姜芖接过还温热的豆浆。
“怕你睡过头。”安昕语笑着帮她整理围巾,动作自然得像做过无数次,“陈寒说七点在校门口集合。”
去校门的公交车上,姜芖小口喝着豆浆,听安昕语讲昨晚整理的滑雪注意事项。车窗上结了层薄霜,安昕语用手指在上面画了个小小的雪花图案。
“你滑过雪吗?”姜芖问。
“小时候跟我爸去过一次。”安昕语说,“摔得很惨,但很好玩。”
校门口已经聚集了十几个人。陈寒看见她们,兴奋地挥手:“这边这边!”
姜芖扫视人群,看见了杨天乐。他站在人群边缘,穿着黑色羽绒服,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看见姜芖时,他微微点头,然后移开视线。
顾景行也在,靠在一辆越野车旁,正低头看手机。他今天没穿校服,深灰色大衣衬得身形更加挺拔,气质冷峻得与周围喧闹的学生格格不入。
“景行哥开车带我们。”杨天乐走过来,声音有些哑,“还有三个位置,你们……”
“我们坐大巴。”安昕语打断他,指了指旁边租来的中巴车,“已经和陈寒说好了。”
杨天乐顿了顿,点头:“好。”
大巴车上,姜芖和安昕语坐在倒数第二排。车子发动后,陈寒从前排转过身,兴奋地介绍滑雪场的各种项目。姜芖听着,目光却不由自主飘向窗外——那辆黑色越野车一直跟在大巴后面,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别看了。”安昕语轻轻碰了碰她的手,“今天是来玩的。”
姜芖收回视线,点点头。
滑雪场在城郊的山里,车程两小时。越往山里开,雪越厚,路两旁的松树挂满了雾凇,像是走进童话世界。
到达时已是上午九点。滑雪场人不多,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白光。陈寒熟门熟路地带大家去领装备,姜芖拿到滑雪板时,才发现它比自己想象中重得多。
“第一次?”教练是个皮肤黝黑的年轻人,笑起来露出白牙,“我带你练基础。”
姜芖点点头,跟着教练走向初学者区域。安昕语跟在她身边,也领了一套装备。
“其实我也有点忘了。”安昕语小声说,“我们一起学。”
初学者区域人不多,大多是孩子和情侣。教练教得很耐心,从穿脱滑雪板开始,到基本站姿,再到最简单的滑行。姜芖学得很快,第三次尝试就能在缓坡上滑一小段了。
“很有天赋嘛。”教练夸奖道。
姜芖不好意思地笑笑,转头找安昕语,却发现她正小心翼翼地试图站起来,动作笨拙得可爱。
“我来帮你。”姜芖滑过去,伸手扶住安昕语的胳膊。
安昕语借力站起来,整个人晃了晃,姜芖赶紧搂住她的腰。这个动作让两人都愣了一下——太近了,近到能看见对方睫毛上的雪粒。
“谢谢。”安昕语先反应过来,耳根微红。
“不客气。”姜芖松开手,但指尖还残留着安昕语腰间的温度。
她们又练习了一会儿,渐渐掌握了基本技巧。中午时分,陈寒招呼大家去餐厅吃饭。餐厅是落地窗设计,能看到整个滑雪场的景色。
姜芖去取餐时,在饮料区遇见了杨天乐。他正往杯子里倒热巧克力,动作很慢,像是在拖延时间。
“姜芖。”他先开口,“能说几句话吗?”
姜芖犹豫了一下,点头。
他们走到窗边的角落。窗外是中级雪道,几个熟练的滑雪者正飞速滑下,溅起一片雪雾。
“那个笔记本,”杨天乐说,“你看了吗?”
姜芖知道他指的是期末考前给她的复习资料。那些资料确实很有用,尤其是数学部分,重点抓得精准。
“看了。谢谢。”
“不只是知识点。”杨天乐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笔,在玻璃上哈了口气,画了一个简易的坐标轴,“最后几页,我写了一些……以前的事。”
姜芖想起那些藏在公式缝隙里的零散句子:
“初二运动会,你跑800米摔倒了,膝盖流血还在继续跑。”
“初三圣诞节,你送我的围巾我还留着,虽然已经掉色了。”
“你妈妈第一次发病来学校找你,我陪你在医务室待了一下午。”
那些她以为早已忘记的细节,被他一一记录下来,藏在数学公式和英语单词之间。
“为什么要写这些?”姜芖问。
“因为怕你忘了。”杨天乐的声音很轻,“也怕我忘了。我们做了三年前后桌,姜芖。从初一开学第一天,到你初三毕业。一千多个日子,我每天一抬头就能看见你的背影。”
姜芖的心脏收紧。她确实忘了——忘了那种日复一日的陪伴有多漫长,忘了三年可以累积多少细小的瞬间。
“我记得你习惯用蓝色的笔,记得你思考时会咬笔帽,记得你数学考好时耳朵会红。”杨天乐继续说着,眼睛看着窗外的雪,“我也记得你妈妈生病后,你变得沉默,记得你不再穿裙子,记得你开始戴耳机,把所有人都挡在外面。”
他转过头,看着姜芖:“那时候我就想,我要保护你。用我的方式。”
“你的方式就是控制我。”姜芖说。
“对。”杨天乐承认得干脆,“我错了。大错特错。但我那时候只有十五岁,我不知道该怎么爱一个人,只知道不能让别人抢走你。”
他停顿了一下,喉结动了动:“我爸对我妈就是这样。控制她的社交,控制她的行踪,美其名曰‘保护’。我以为那就是爱。”
姜芖想起顾景行说过的话——杨天乐的父亲不是简单人物。现在她明白了,那种控制欲是家传的毒,一代传给一代。
“你妈妈……”姜芖试探地问。
“她有抑郁症,很多年了。”杨天乐说,“我爸不让她工作,不让她见朋友,把她关在那个大房子里,像养一只金丝雀。书店是她唯一的出口,所以她每天都去,即使不赚钱也要去。”
难怪林阿姨总是那么温柔,又那么忧郁。那种温柔是长期压抑后的自我保护,那种忧郁是看不到出口的绝望。
“姜芖,”杨天乐说,“我这几天想了很多。你说得对,我不该回来打扰你。但我回来,不只是为了你。”
他深吸一口气:“我是为了逃离我爸。梅中是我妈帮我选的学校,离我家远,住宿制,我能有借口不回家。转学回来,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反抗方式。”
原来如此。那些偏执的占有,那些失控的情绪,不只是因为喜欢她,还因为他无处发泄的、对家庭的反抗。
“那现在呢?”姜芖问,“你要出国了?”
“嗯。去加拿大,我姑姑在那儿。”杨天乐说,“这次是我自己选的。我爸不同意,但顾景行帮我找了律师,说我满十六岁有选择权。”
他看着姜芖,眼神里有种如释重负的平静:“我要开始学怎么做一个正常人。学怎么爱一个人,不是用控制的方式。”
姜芖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恨过杨天乐,怕过他,但此刻,看着这个坦诚自己缺陷的少年,她心里涌起一种复杂的情绪——不是原谅,不是同情,而是某种程度的理解。
“祝你顺利。”她最终说。
“谢谢。”杨天乐笑了,那是姜芖很久没见过的、轻松的笑容,“去吃饭吧,安昕语在等你。”
姜芖转身要走,杨天乐叫住她:“姜芖,最后一个问题。”
“什么?”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变得正常了,不再控制,不再偏执,我们还有可能吗?”
这个问题很直接。姜芖想了想,摇头:“没有可能了。”
“因为安昕语?”
“因为我不是三年前的我了。”姜芖说,“就算没有安昕语,我也不会回头。有些路,走过了就是走过了。”
杨天乐点点头,像是早就料到这个答案:“好。那……再见。”
“再见。”
姜芖回到餐桌时,安昕语正在帮她加热已经凉掉的汤。看见她回来,安昕语抬头笑了笑:“说完了?”
“嗯。”姜芖在她旁边坐下,“说完了。”
“还好吗?”
“还好。”姜芖接过汤碗,温度透过瓷碗传到掌心,“比想象中好。”
安昕语没再追问,只是夹了块排骨放到她碗里:“多吃点,下午还要滑雪。”
吃完饭,大家决定去试试中级雪道。姜芖本来想留在初学者区,但安昕语拉着她的手:“试试看,我陪你。”
中级雪道坡度明显变陡。姜芖站在起点往下看,心跳加速。安昕语站在她身边,轻声说:“别怕,我在你后面。”
她们一起滑下。起初速度很慢,但坡度让速度越来越快。风在耳边呼啸,雪雾溅在脸上,冰凉。姜芖听见自己的心跳,也听见身后安昕语沉稳的呼吸声。
突然,旁边一个人失去平衡,朝姜芖撞过来。姜芖想躲,但滑雪板不受控制,整个人向侧面倒去——
一双手及时抱住了她。
是安昕语。她在千钧一发之际加速上前,从侧面搂住姜芖的腰,两人一起失去平衡,滚进旁边的雪堆里。
雪很厚,摔得不疼。姜芖躺在雪地上,喘着气,看见安昕语趴在她身上,头发上沾满了雪,脸颊因为运动泛着红。
“没事吧?”安昕语撑起身子,紧张地检查她。
“没事。”姜芖说,“你呢?”
“我也没事。”安昕语松了口气,笑了,“吓死我了。”
她们的距离太近,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雪还在下,落在她们脸上、睫毛上。姜芖看着安昕语的眼睛,那双总是温柔的眼睛此刻盛满了担忧和后怕。
“安昕语。”姜芖轻声说。
“嗯?”
“我能……抱抱你吗?”
安昕语愣了一下,然后点头:“当然。”
姜芖伸出手,环住安昕语的背,把她拉近。安昕语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然后放松下来,整个人趴在姜芖身上,脸埋在她肩窝里。
这个拥抱很温暖,很扎实。姜芖能感觉到安昕语的心跳,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香味,能感受到她身体的重量和温度。
雪落在她们身上,但谁都没动。远处传来其他人的笑声和滑雪板摩擦雪地的声音,但在这个雪堆里,时间好像静止了。
“姜芖。”安昕语的声音闷闷的,“我喜欢你。真的很喜欢。”
“我知道。”姜芖说,“我也……喜欢你。虽然我还不太确定是哪种喜欢,但我知道,你对我来说很重要。”
安昕语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真的?”
“真的。”姜芖认真地说,“所以,能给我一点时间吗?让我想清楚,让我整理好自己。”
“多久都可以。”安昕语说,“我会等你。”
她们从雪地里爬起来,互相拍掉身上的雪。安昕语的手很暖,握着姜芖的手时,温度从指尖一直传到心里。
回程的大巴上,姜芖靠着安昕语的肩膀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初中的教室,梦见自己坐在靠窗的位置,一回头就能看见后座的杨天乐。但梦里的杨天乐没有控制她,只是安静地做着题,偶尔抬头对她笑。
醒来时,车已经快到市区了。窗外华灯初上,城市的灯光在暮色中一盏盏亮起。
安昕语还醒着,正低头看手机。感觉到姜芖醒了,她侧过头:“睡得还好吗?”
“嗯。”姜芖坐直身子,“做了一个……很平静的梦。”
“那就好。”
车子到站,学生们陆续下车。杨天乐和顾景行已经先走了,陈寒还在兴奋地计划下次聚会。
“下次去唱歌!”陈寒说,“我知道一家新开的KTV,音响特别好!”
“好呀好呀!”几个女生附和。
安昕语笑着答应,然后拉着姜芖的手:“我们走吧。”
她们没有坐公交,决定走一段路。夜晚的街道很安静,积雪在路灯下泛着柔和的光。
“姜芖,”安昕语忽然说,“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
“什么?”
“我妈妈……也有抑郁症。”安昕语说得很平静,“不严重,但需要长期吃药。所以那天你说你妈妈的情况,我特别能理解。”
姜芖停下脚步,看着安昕语。
“我爸工作忙,经常加班。从小到大,大部分时间都是我和妈妈两个人。”安昕语继续说,“她发病的时候会哭,会不说话,会整夜失眠。我学会做饭,学会做家务,学会察言观色,都是因为要照顾她。”
难怪她总是那么懂事,那么会照顾人。那不是天性,是生活磨炼出来的能力。
“所以,”安昕语看着姜芖,“你不用在我面前假装坚强。累了就说累了,难过了就哭,想发脾气就发脾气。我都能理解,也都能接受。”
姜芖的鼻子一酸。她低下头,不让安昕语看见自己发红的眼眶。
“谢谢你。”她的声音有点哑。
“不客气。”安昕语重新牵起她的手,“走吧,送你回家。”
走到姜芖家楼下时,安昕语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新年礼物。提前给你。”
姜芖打开,是一副耳机——和她现在用的同款,但是白色的,盒子里还有一张小卡片,上面是安昕语清秀的字迹:
“愿音乐继续守护你,但当你需要时,我也可以。”
姜芖握紧盒子,抬头看着安昕语:“我……能抱你一下吗?”
安昕语张开手臂。姜芖上前抱住她,把脸埋在她肩上。这个拥抱比雪地里那个更用力,更像是一种确认——确认这个人真的存在,真的愿意陪她。
“新年快乐,安昕语。”
“新年快乐,姜芖。”
安昕语离开后,姜芖站在楼下,看着手里的白色耳机。然后她拿出手机,给杨天乐发了条消息:“谢谢你的笔记本。祝你出国一切顺利。”
几分钟后,回复来了:“谢谢。你也保重。”
简单的六个字,却像是一个正式的句号,为那段长达三年的前后桌时光画上了终点。
姜芖抬头看向夜空。雪已经停了,云层散开,露出几颗稀疏的星星。她想起安昕语说的那句话——“当你需要时,我也可以。”
是的,音乐可以逃避现实,但人需要面对现实。而面对现实的最好方式,就是有人陪在你身边,握紧你的手,告诉你:你不是一个人。
这个冬天还很漫长,但姜芖不再害怕了。
因为她知道,无论前路有多少风雪,至少有一个人,愿意陪她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