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不是夜里那种黑,也不是闭上眼的黑。是连“看见”这个念头都沉下去的黑。像一口井,深得连回声都咽了。
可我能听见心跳。
两下。
一快,一慢。
快的那下,温的,像春水刚化开,轻轻拍在心口。慢的那下,冷的,像铁钉敲进棺材,一下一下,把人往地底钉。
我站在原地,脚底没感觉,像是踩在虚空里。可我知道我在动——心口那点残玉的碎光,还在震,和那快的心跳同频。每震一下,就牵着我往前挪半寸。
眼睛睁着,什么也看不见。
可我看见了。
镜面。
地面是黑石,光滑如镜,却照不出人样。倒影是反的,头朝下,脚朝天,脸扭曲得不像自己。我低头看,那倒影也低头,可它的眼睛……闭着。
我抬手,它不动。
我往前走,它往后退。
不对劲。
我停下。
倒影却缓缓抬起头,脖子一寸一寸往上抬,像被人拽着后颈拉起来的尸体。
还是闭着眼。
我没动。
可心跳在催我。
快的那下,越来越急,像在求我。
慢的那下,越来越沉,像在等我。
“白芷……?”
我开口,声音哑得不像话,像是从烧焦的喉咙里挤出来的。
没人应。
可那快的心跳,猛地一颤,像是听到了。
紧接着——
眼前一闪。
不是光,是画面。
她坐在丹阁窗边,阳光斜进来,落在她手上。她在碾药,动作轻,像怕惊了什么。忽然回头,对我笑了一下。那笑,干净得像雪化了,露出一点牙尖。
我心口一紧。
画面没了。
黑回来。
可心跳还在。
又是一闪。
黑袍染血的男人站在高台,风卷着灰在他身后翻涌。他低头看我,嘴角一勾,没说话。可我知道他在笑——笑我蠢,笑我执迷不悟。
那是玄无极。
画面散了。
再一闪。
雪地。
她跪着,怀里抱着一个人。那人浑身缠着黑气,脸看不清,可身形……像我。
她低头看着那人,眼泪落下来,砸在雪上,结成冰珠。
她没哭出声。
可那一下一下的心跳,突然乱了。快的那下在抖,慢的那下在笑。
我猛地抬手,一拳砸向地面。
“咔!”
镜面裂了。
不是碎,是裂出一道缝,像被人用刀慢慢划开。裂缝里,渗出一点光。淡金色的,带着药香。
我闻到了。
白芷身上那股味儿。晒过太阳的草叶,混着一点点苦。
我跪下来,手指顺着裂缝抠进去。
血从指缝流出来,滴在裂缝上。滋——一声轻响,像水滴进热油。
裂缝变宽了。
光涌出来。
我抬头。
她就在那儿。
跪在裂缝中央,白衣脏了,头发散着,垂下来遮住半张脸。怀里还抱着那个被黑气缠着的人。
我喉咙发紧,想叫她名字,可嗓子像被什么堵住了。
我往前爬。
一步,两步。
膝盖压在裂开的镜面上,碎片扎进皮肉,我不觉得疼。
“白芷……”
她慢慢抬头。
我看到了她的眼睛。
左眼,还是那样,温的,润的,像能照见人心底最软的地方。
右眼——黑的。纯黑。没有瞳孔,没有光,像井底。
她开口。
“林烬……你来了。”
是她的声音。
可下一秒——
“等你很久了。”
是另一个声音。低的,冷的,像蛇贴着耳根爬过去。
两个声音叠在一起,说同一句话。
我浑身一僵。
“你们……到底是什么东西?!”
她没回答。只是低头,看了眼怀里的人。黑气缠得更紧了,像活物一样蠕动。
“这不是我……也不是他。”她说,声音又变回她自己的,“这是‘魂契牢笼’。”
我喘着气,往前又爬了一步。
“你说什么?牢笼?你在哪?你是不是被关在这儿?我带你走!”
她摇头。
“别过来。”
“为什么?!”
“因为……”她顿了顿,左眼看着我,右眼空洞,“我就是牢。”
我愣住。
她抬起手,指尖颤抖,指着怀里的人。
“当年你魂飞魄散,我用灵药通感,把你一丝残识找回来。可我发现……玄无极的最后一丝本源,就藏在你命核深处。”
我脑子嗡的一声。
“所以?”
“所以我不能让你完整归来。”她声音轻得像风,“我若抽离他,你能活。可他也会重生。他会毁掉一切。包括你。”
她顿了顿,眼泪落下来,一滴,砸在怀中那人脸上。
“所以我选了另一条路。”
“哪条?”
“用我的魂,做锁。”
我喉咙发紧,像是被人掐住了。
“你说什么?”
“我用十三年,一次次散魂,重聚,只为维持这道封印。”她抬头看我,左眼有光,右眼无光,“每一次你感应到我,都是我在呼唤你……也是在推开你。”
我猛地站起来,一脚踩碎面前的镜面。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若我知道你还活着,若我知道你还在受苦,我怎会不来?!”
她看着我,忽然笑了。
那笑,左半边是她,右半边……不是。
“若你知道……”她轻声问,“你还会来吗?”
我张嘴。
没声音。
我知道。
不会。
如果我知道她是用命在换我的命,我不会来。
我不敢来。
我怕我一来,她就没了。
可我还是来了。
我来了。
我跪下来,双手撑地,指甲抠进裂缝,血混着黑石粉末,变成糊状。
“我不准你再死!”我吼,“这一次我绝不会放手!十三年你一个人扛,现在换我!换我来扛!”
我扑过去。
手伸出去,就要碰到她。
就在指尖即将触到她衣角的瞬间——
轰!
她怀里的黑气炸开了。
像一条黑蛇,猛地窜起,缠上我的手臂。冰冷,滑腻,带着腐臭味。
我闷哼一声,想挣。
可那黑气顺着经脉往里钻,直奔心口。
体内金焰“腾”地燃起,左眼火光暴涨,视野一片赤红。可右眼同时翻涌黑气,冷得刺骨。
两股力量在我身体里对撞,骨头像是要裂开。
我咬牙,硬撑着,手还是往前伸。
“白芷!抓住我!”
她看着我,忽然摇头。
“别碰我……”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会毁了她最后一点痕迹。”
我手僵在半空。
“你说什么?”
“我是虚影……是执念。”她低头,看着自己透明的手,“每一次你来,我都在消散。这一次……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我喘着气,眼眶发烫。
“那我也要碰你。”
我不管。
我就是要碰。
我伸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温的。
真的。
可下一秒——
她整个人开始褪色,像墨滴进水里,慢慢散开。
“不……”我喉咙发紧,“不!我不准!我不准你再消失!”
我另一只手猛地拔出腰间短刃,反手一刀,割开掌心。
血涌出来。
我抹在她脸上。
“以血为契,魂引归位!你给我回来!”
血顺着她脸颊滑下,滴在镜面上。
轰——
一道金光从地底冲起。
不是爆炸,是记忆。
一股洪流,直接撞进我脑子里。
我看到了。
十三年前。
归墟边缘,风卷着灰。她跪在废墟里,手里捧着一缕金光——是我的残魂。她咳着血,把那缕光按进自己心口。
第一次重铸失败。她躺在冰床上,脸色惨白,三天三夜没醒。
第七次。她盘坐在识海深处,指尖点着一缕药香,轻轻绕着我的魂转圈。她说:“别怕,我在。”
第十二次。她站在归墟崩解的边缘,看着我被黑气吞噬,猛地扑过来,用自己的魂光挡住那口棺。她散了修为,只为让我的金焰不灭。
每一次。
每一次我重生,她都在暗处,死一次。
最后一次。
她站在塔顶,风吹着她的白衣。她望着远方,轻声说:“我就知道……你会来。”
记忆断了。
我跪在地上,七窍流血,像开了闸。
“我不准!”我嘶吼,声音不成调,“我不准你再为我死!你听见没有!我不准!”
她看着我,笑了。
那笑,左半边是爱,右半边是痛。
“可我……早已不是生者。”
她抬手,想碰我脸。
手在半空,化成点点金光,散了。
她怀里的黑气缓缓蠕动,那具被缠绕的人缓缓抬头。
脸……是我的。
完全一样。
可那双眼,漆黑如墨。
嘴角一勾。
笑了。
心跳声——
停了。
所有声音都停了。
连呼吸都听不见。
我趴在地上,喘着,可胸口没起伏。
我摸自己脖子。
没有脉搏。
我拍心口。
没动静。
我抬头,看向地上那块没碎的镜面残片。
倒影里,我跪着,头低着,双目紧闭,像死了。
可突然——
那倒影,睁开了眼。
瞳孔,纯黑。
嘴角,缓缓上扬。
笑了。
而我,仍跪着,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