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滴在镜面上,像烧红的铁珠落在冰里。
滋——
一缕白烟冒出来,那滴血没散开,反而凝成一朵花的样子,暗红,边缘焦黑。我看着它,像是看一个笑话。原来人死了,血还能开花。
我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倒下的。我记得的是跪着。双膝陷在碎裂的镜面里,扎进肉,不疼。疼的是心口,空的,被人掏过一遍又一遍,连灰都没剩。
眼前站着一个人。
不,是我。
脸一样,身形一样,连左眉上那道旧疤都分毫不差。可他不是我。他站得直,呼吸稳,嘴角挂着笑。而我,七窍流血,金焰快灭了,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他朝我走来。
脚踩在镜面上,无声无息。可每一步落下,地面就震一下。那些倒影——我死时的样子——全跟着动。
一次是被剑钉在宗门旗杆上,血顺着旗角往下淌。\
一次是焚于丹阁火海,抱着烧焦的药典嘶吼。\
还有一次,躺在雪地里,白芷跪在我身边,手抚过我眼睛,说:“闭上吧,不疼了。”
这些都不是真的。
可它们都发生过。
在他走来的瞬间,我忽然看见草药房的光。很暖。阳光斜进来,照在石臼上。少年时期的我低头碾药,手有点抖。门开了,她走进来,端着一碗汤,青瓷碗,边上有豁口。
“别熬太晚。”她说。
声音轻,像风吹过檐角的铃。
画面碎了。
他蹲下来,离我很近。
我能闻到他身上的味儿——不是人味。是铁锈混着香灰,冷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抬手,指尖擦过我脸上一道血痕。动作轻,像哄孩子。
“你还在等什么?”他开口,声音低,从喉咙深处滚出来,“等她回来?”
我没动。
可心抽了一下。
“她已经死了十三次。”他继续说,语气平得像在讲别人的事,“每一次,都是为了让你多活一次。”
我喉咙发紧。
我想说话。想骂他。想吼一句“闭嘴”。可发不出声。血顺着嘴角流进脖子里,冰凉。
“你说你要救她。”他歪头看我,眼神像刀子刮骨,“可你连自己都救不了。你说你不认命,可你现在连站都站不起来。”
我闭上眼。
又看见医仙谷。
她躺在那儿,白衣染血,脸色白得像纸。手指慢慢抬起来,碰我的脸。那么轻,像怕弄疼我。
“活下去……”她说,“替我看看春天。”
然后光散了。
我猛地弓起身子,一口黑血呕出来,溅在镜面上。金焰在胸口跳了一下,微弱得像风里的烛火。寒意从骨头缝里钻出来,冻得我牙齿打颤。
我不是为了活而活。
我是为了她。
“那你现在呢?”他冷笑,“她不在了,你还凭什么撑着?”
我睁眼。
看见地面那些倒影开始动。不是静止的画面,是活的。每一个“我”都在死,每一个死法都不一样,但结局一样——她站在远处,看着,不哭,也不喊,只是慢慢消失。
第十二次。
她在归墟边缘,风吹得她头发乱飞。我被黑气缠住,眼看要沉进地底。她扑过来,用自己的魂光挡住那口棺,散尽修为,只为保住我一丝金焰不灭。
那一夜,我梦见她坐在丹阁窗边,手里还拿着药杵,笑着说:“别怕,我在。”
原来那不是梦。
那是她在识海边缘,最后一次叫我。
记忆像潮水灌进来,压得我颅骨欲裂。我抱住头,指甲抠进太阳穴,血混着冷汗往下流。
我撑不住了。
我真的撑不住了。
“跟我合为一体吧。”他伸出手,掌心浮现出一枚玉的虚影——逆道古玉,完整无缺,流转着幽光。
“我能让你再见她。”他说,“能让你逆转生死,能让你踏碎天道。”
我盯着那块玉。
金焰微微一颤。
只要我伸手,就能拿到它。只要我点头,就能拥有力量。就能去找她,哪怕是从地狱里把她拽出来。
“你本就是我。”他声音更轻了,几乎贴着我耳朵,“没有光明,就没有黑暗;没有你,就没有我。你抗拒我,就是在否定你自己。”
我眼皮一跳。
玄无极的身影忽然浮现空中,立于九重天巅,黑袍猎猎。他回头,看我一眼,嘴角一勾。
“你以为你在反抗命运?”他说,“其实你一直在走向我。”
画面消失。
他仍蹲在我面前,手还举着那枚玉。
我看着他。
忽然笑了。
不是苦笑,也不是冷笑。是真笑。笑得眼泪从眼角挤出来,混着血往下淌。
“你说得对。”我声音哑得不像话,“我本就是你。”
他眼里闪过一丝光,像是胜券在握。
可我接着说:“但我也可以……不是我。”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抬手。
五指成爪,狠狠撕向自己胸膛!
皮肉裂开的声音很闷,像撕开一块湿透的布。血喷出来,溅在他脸上。他没躲。
我不管。
我只管往里掏。
心还在跳。一下,两下。温的,带着最后一点金焰的热。
我把怀里的残玉碎片全掏出来。就几片,边缘锋利,沾着血和内脏的油光。
我盯着它们。
想起她最后一次叫我名字时的样子。
不是在塔顶,不是在雪地,是在草药房。那天她病了,我给她煎药,手忙脚乱。她靠在门框上,笑着说:“林烬,你放太多甘草了。”
那笑,干净得像刚化开的雪。
我闭上眼,把残玉碎片,一片,一片,按进心脏!
刺进去的时候,疼得我全身抽搐。可我不停。全都塞进去,直到手指也被卡在胸腔里。
轰——!
一股气浪炸开。
不是声音,是感觉。像是天地在我体内崩塌。逆道古咒,以神魂为祭,以血为引,终于点燃。
金焰和黑气不再打架。
它们融了。
变成一种全新的火——焚世金焰。炽白为底,纹着幽黑的脉络,烧的不是肉体,是法则,是因果,是命运本身。
黑塔开始碎。
不是倒塌,是融化。地面像蜡一样塌陷,镜面扭曲成漩涡。头顶的天裂了,一道贯穿诸界的裂缝骤然张开,边缘翻卷着火与暗。
风从里面吹出来。
带着她的味道。
晒过太阳的草叶,混着一点点苦。
“林烬……”
一声呼唤,极轻,极远,像从梦里飘出来的。
我抬头。
看见裂缝尽头,有一点光。
我知道那是她。
哪怕只剩一丝魂,她也在等我。
我慢慢站起来。
腿抖得厉害,每走一步都在流血。胸膛敞开,心脏搏动,残玉嵌在里面,闪着青光。血顺着肋骨往下淌,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他站在我身后,第一次变了脸色。
“你要去送死?!”他吼。
我没回头。
走到裂缝边缘,停下。
风把我头发吹起来,沾着血,一根根飘着。
我看了他一眼。
眼神空的。什么都没有。没有恨,没有爱,没有求生,也没有赴死的勇气。只有一片死寂。
“不。”我说。
“这一次……换我锁住地狱。”
我纵身跃入裂缝。
身体在空中开始燃烧。皮肉化灰,骨骼变红,五脏六腑全成了燃料。焚世金焰吞没一切,将我炼成一道纯粹的火光,冲破万界壁垒,直坠深渊。
下坠中,我看见无数画面闪回。
她教我辨药时的手指。\
她为我挡剑时的背影。\
她在雪地里抱着我说“我就知道你会来”时的笑容。
我都记得。
我不后悔。
裂缝在我身后缓缓闭合。
黑塔彻底化为灰烬,随风散去。
最后一片残玉碎屑飘在空中,映出空荡荡的地面。
忽然——
那裂缝深处,一双眼睛悄然睁开。
纯黑,无光,没有瞳孔。
像井底。
可那眼角,竟滑下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