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光从残玉的裂口里爬出来,像一条活的线,贴着焦土往前走。我低头看着它,心口那点白光颤了一下,像是应了一声。
我知道它在叫我。
一步。
靴子碾过灰烬,脚下地面“咔”地裂开,蛛网般的纹路顺着青光延伸出去。血从眼角滑下来,流过颧骨,在下巴聚成一滴,砸进裂缝。滋——一声轻响,蒸出黑烟。
我没擦。
又一步。
风卷着灰打在脸上,不冷,也不热,像死人吐出的最后一口气。夜霜跟在我身后,十步远,捧着影族古卷,头也没抬。他走得极轻,可我能听见他呼吸——浅,短,压着什么似的。
他知道我要去哪。
我也知道。
塔就在前面。断崖尽头,孤零零地立着,黑石砌的,高不见顶。塔身刻满符文,都是逆道纹,和我心口这枚残玉上的同源。可那些字全被血浸透了,暗红一片,像是刚哭过一场。
塔门半开。
青光汇成一道阶梯,从我脚前,一直铺到门里。那里面黑得看不见底,可我感觉得到——她在。
白芷。
她最后一次散魂的地方。
我动了。
脚踩上青光,像踩在冰面上,滑,冷,却稳。每走一步,心口就抽一下。金焰在左眼跳,烧得视野发烫;右眼绕着黑气,冷得骨头缝里结霜。两股劲在我体内对冲,把我当战场,打得天翻地覆。
可我还是走。
一步,再一步。
背后突然有风。
不是荒原那种死风,是活的,带着剑意,凌厉如刀。
洛青璃来了。
她落地没声,就站在我前方三丈,白衣染尘,半截塔铃握在手里。铃舌断了,挂在那里,一动不动。她横剑于前,剑尖点地,剑气凝成三道裂痕,正好拦住青光。
“你真以为她想看你成魔?”
我停了。
不是因为她的剑。
是因为这句话。
我慢慢抬头,看她。她站在那儿,眉目清冷,可眼神不一样了。以前是剑心无尘,现在……是痛。
她知道我要付出什么。
“让开。”我说。
声音哑得不像人声,像砂石磨过铁皮。
她没动。
“封印崩塌,不只是她能归来。”她盯着我,“玄无极也会苏醒。你救她的同时,也可能唤醒那个想毁掉一切的‘你’。”
我笑了。
笑声撕在喉咙里,带着血沫。
“那又如何?”我往前踏了一步,青光从她剑下穿过去,像一条不肯断的命,“她等我时,可问过值不值得?”
她瞳孔一缩。
剑势微滞。
我越剑而过,衣袖擦过她的剑锋,割开一道口子,血渗出来,滴在青光上,立刻被吸进去,光亮了一瞬。
她没再拦。
只在我走过时,极轻地说了一句:“……你早就不为自己活了。”
我没回头。
可心口那点白光,颤得厉害。
像是哭了。
我继续走。
青光越来越亮,残玉嗡鸣,像在哭,也像在笑。塔顶那截断铃,突然响了。
叮——
一声。
很轻。
可我听见了。
幻象闪现。
医仙谷,雪夜。
她靠在我怀里,咳得撕心裂肺,嘴角溢血,却还在笑。她说:“林烬,你看,星星落下来了。”
我抱着她,脚底磨烂,骨头裂开,一步一个血印。她每咳一声,我就停一下,把她裹紧些。可我没哭。
我不敢哭。
我怕我一哭,她就听不见了。
第二声铃响。
幻象又换。
我在识海里快忘了自己是谁,四周漆黑,连名字都抓不住。她耗损神识,在我识海里留香引路。一缕药香,淡淡的,缠着我的魂,一遍遍告诉我:“别怕,我在。”
第三声。
我倒在冰原,只剩一口气,雪埋到胸口。她用最后魂光,在幻象里写我名字,写了一万遍。字是亮的,浮在空中,像星河倒悬。
第四声。
归墟崩解,她在我怀里化作光点,手滑落。我伸手去抓,抓到的只有风。
第五声、第六声……直到第十三声。
她一次次散,一次次消,最后一次,她看着我,嘴角带笑,说:“我就知道……你会来。”
轰——
我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七窍血涌,像开了闸。我撑着地,指甲抠进焦土,断裂,血肉模糊。可我还是往前爬。
一寸,一寸。
大地裂得更深,蛛网般的纹路蔓延百丈。灰烬低旋,像在跳祭舞。
夜霜在我身后五步跪下。
他双手捧卷,头低着,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可我听得清——那是影族的葬词。
为将死之人送的。
他不说劝。
他只是送。
我爬。
指甲断了,血从指缝涌出,混着灰,变成黑泥。可我还是一寸一寸往前挪。心口白光微弱,却没灭。它跳一下,我就往前爬一寸。
“你不准走……”我嘶吼,声音不成调,“你不准再丢下我……一次都不行!”
青光在我眼前,越来越近。
塔门就在前面。
三步。
两步。
一步。
我终于撑着地,一点点站起来。浑身是血,衣袍碎成条,挂在身上,像招魂幡。我抬手,抹了把脸,血从指缝流下。
然后,我回首。
断崖上,洛青璃还站着,风掀她衣角,像要飞走。柳长歌在她身后,长枪横握,枪尖垂地,划出一道火痕。他没说话,可我知道他在等——等我回头,等我犹豫,等我停下。
我没有。
我只看向夜霜。
他跪在那里,捧着古卷,头都没抬。
可我看见他肩膀抖了一下。
像哭。
我收回目光。
唇动,声音极轻,只我自己听得见:
“若这是劫……我认。”
转身。
抬步。
靴子落在青光上,像踩在星河残骸。
一步,跨入塔门。
身后轰然闭合。
震得天地一静。
风沙骤停。
灰烬落地。
万籁俱寂。
残玉从我指间滑落,碎成粉末,随最后一缕风飘散,不见了。
塔内无光。
只有黑暗,浓得化不开,像沉在深海底部。我站在原地,屏息。
然后——
传来呼吸声。
很近。
很轻。
熟悉又陌生。
是她的气息……温软,带着药香,像春日晒暖的草叶。
可……又混着一丝阴冷。
像是从地狱深处爬出来的。
我缓缓抬手,指尖往前伸,想触那片虚空。
忽然——
两道心跳声,同时响起。
一快,一慢。
一个温软如春水,一下下敲在我心上。
一个冰冷如玄铁,沉沉地,像在敲一口棺。
可它们……竟在同频共振。
像两个魂,共用一颗心。
我瞳孔剧震,喉咙发紧,低语:
“白芷……?”
黑暗中,无人回应。
只有心跳。
在深渊里,轻轻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