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湖裂开的那一刻,风停了。
不是自然的静,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掐住喉咙的死寂。我单膝跪在龟裂的石碑前,左眼空洞,血顺着脸颊往下淌,滴进血湖,发出“嗤”的一声,像烧红的铁落进水里。
残玉在我右手里震得厉害,像是活的一样。
它发着光,白的,不刺眼,却穿透了这片黑暗,缠上我的手臂,像一条细弱的藤,往我心口爬。我知道它要带我去哪儿——那条从血湖深处升起来的石道尽头,黑金祭坛浮在半空,像一颗被剜出来的心脏,缓慢跳动。
我撑着地面站起来,腿有点软。不是怕,是体内在打战。
金焰在血管里烧,黑气在骨头缝里钻。它们撕扯着我,一个要我往前,一个要我跪下。我咬牙,一口腥甜涌上来,没咽,直接吐在石碑上。
那四个字——“林烬即玄无极”——已经被我用残玉劈开一道裂痕,现在正缓缓渗出黑浆,像泪。
我一步踏上去。
脚底刚碰上石道,地面就裂了。
画面炸开——
我看见自己被锁在石台上,四肢贯穿铁链,胸口嵌着一块玉,血顺着边缘往下流。亲信站在我面前,低着头,手里捧着另一块玉。白芷跪在地上,发丝散乱,脸上全是泪。
“求你……放过他……他不是魔……”
亲信没看她,只问我:“那你告诉我,他是什么?”
我没说话。
我只看着她。
然后我笑了。
那一幕和现在重叠了。我站在石道上,眼前还是那片血湖,可脑子里全是她的脸。她哭的样子,她笑的样子,她递姜汤给我时指尖的温度。
又走一步。
石道再裂。
医仙谷废墟里,我抱着她,她身子越来越轻,最后化成光点,从我指缝漏下去。我跪在焦土上,喉咙里发出野兽一样的声音。
再一步。
古钟台前,血瞳浮在空中,她伸手想去碰,夜霜一刀斩断她的影子。她踉跄后退,眼神空了。
再一步。
冰原上,我跪在雪地里,用手指一遍遍写她的名字。写了几千遍,几万遍,指甲翻了,血混着雪,糊了一地。我神志快没了,嘴里还念着:“白芷……白芷……”
那些画面不是回忆。它们是活的。
它们会动。
会转头看我。
废墟里的白芷突然抬头,对我笑。\
古钟台上的她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说:“来找我。”\
冰原上的我抬起头,满眼血丝,盯着现在的我,嘶哑地说:“你要是不来……她就真的没了。”
我闭眼。
金焰猛地炸开,火舌扫过四周,把那些声音烧成灰。
可耳边还有另一个声音,在骨头里长出来的,低沉、缓慢,带着笑。
“归来,便不再痛。”
我睁眼。
玄无极来了。
他没现身,可我知道他在。
黑金祭坛嗡鸣震动,空气中浮起一层薄雾,雾里站着一个人。
白衣,染血,面容和我七分相似。他站得笔直,双手垂在身侧,眼神悲悯,像在看一个迷路的孩子。
那是我。
也不是我。
是我被斩出时,留在原地的那部分——甘愿承受痛苦、守护弱小、相信情义的那部分。
而现在的我,是杀出来的。是烧出来的。是恨养大的。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像在等我握住。
“你本就是我。”他说,声音轻得像落雪,“十三年尘海挣扎,吃尽苦头,只为再见她一面。可你越爱她,就越软弱。不如归来,一体两面,共掌九界。”
我喉咙发紧。
金焰在体内翻腾,可左眼忽然剧痛,像是有人拿针在里面搅。
我想走。
我想冲过去,一拳打碎那张和我一样的脸。
可我动不了。
他的话像藤蔓,缠上我的心脏。
“你连名字都是我赐的。”他轻声说,“林烬——燃尽之火。你是我心中不愿烧的那一点慈悲,被我亲手剥离,封入凡胎。没有我,就没有你。”
我膝盖一软,差点跪下。
是真的。
我 existence,是从他身上割下来的。
我对白芷的爱,我对夜霜的护,我对洛青璃的并肩作战……是不是也都是他情感的残影?是我借来的执念?
我到底是谁?
我不是谁。
我是林烬。
我咬破舌尖,血腥味在嘴里炸开。
我抬头,盯着他。
“若我是你的一部分……”我声音哑得不像人,“那你就不该让我遇见她。”
他微微一怔。
我往前走了一步。
“你不该让她给我熬姜汤。”我又走一步,“你不该让她袖口沾着药香走近我。”再一步,“你不该让她在我最冷的时候,说‘别逞强了,你有我在’。”
我越走越快。
每一步都踩碎一段记忆。
医仙谷的灰被我踩进地底。\
古钟台的血被我踏成虚无。\
冰原上的字被我碾成粉末。
“你给了我一切……”我吼,“却又想让我亲手毁掉?!”
金焰暴涨,白光从残玉中喷涌而出,两条光带在我周身缠绕,像两条龙在撕咬。
我抬手,一拳砸向他的脸。
拳头穿过他,打在空气里。
他没消失。
反而笑了。
“你逃不掉的。”他说,“你越是反抗,就越像我。你愤怒,是因为你还想救她。你执着,是因为你怕失去她。你和我一样——都被一个女人困住了。”
我僵住。
他说得对。
我就是怕。
怕她真的没了。
怕我来晚了。
怕我这一生,走错一步,就再也见不到她。
“回来吧。”他朝我伸手,“我不再斩你。我们合二为一,一起去找她。以我们的力量,九界之内,无人能阻。”
我低头。
看手中的残玉。
它还在震。
忽然,一丝气息渗出来。
极微弱。
极熟悉。
带着姜汤的温热,带着药香的清苦,带着她指尖的凉。
是白芷。
不是幻象。
不是记忆。
是真实的气息。
来自祭坛之后的更深禁域。
我猛地抬头,血泪混流,嘴角却扬起一抹冷笑。
“你说得对。”我声音很轻,“我逃不掉。”
他眼神一亮。
“但我逃的,从来不是你。”我握紧残玉,一步步走向祭坛,“我逃的,是认命。”
他脸上的笑淡了。
“我不是你的一部分。”我站定,面对祭坛,高举残玉,“我是林烬。”
话音落。
我猛然将残玉插入自己心口!
剧痛炸开。
不是一刀刺进去那么简单。是整条手臂被火烧,被冰冻,被无数根针同时扎进骨髓。我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可我没拔出来。
残玉在我胸膛里共鸣。
白光如瀑,倒灌而下,与体内金焰交汇,顺着血脉冲向四肢百骸。
地脉在震动。
归墟在崩塌。
石道寸寸断裂,魂碑轰然倒塌。黑金祭坛开始解体,表面裂开无数道缝,黑气从中喷涌而出,像无数条蛇在挣扎。
祭坛中央,光芒忽闪。
一道身影浮现。
白衣胜雪,长发垂肩,眉眼温柔。
白芷。
她站在那儿,没说话,只朝我伸出手。
嘴唇动了动。
像是在说:“来找我……”
我呼吸停了。
我想冲过去。
我想抱住她。
我想带她走。
我甚至已经抬起了脚。
可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她的瞬间——
我顿住了。
她脚下无影。
水面无倒。
这不是人。
是幻象。
是陷阱。
我眼角抽了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眼里挤出来。
可我没让它落。
我不敢落。
一滴泪,就能让我回头。
一滴泪,就能让我变回那个会为她哭的人。
可我不行。
我已经回不去了。
我缓缓抬手,指尖颤抖,离她掌心只剩一寸。
只要再往前一点,我就能碰到她。
我就能抱住她。
我就能带她走。
可就在这一刻——
我猛地收回手。
她脸上的笑凝固了。
然后扭曲。
像风吹的烟,一点点散开。
她最后看了我一眼,嘴角扬起,轻声说:“你终究……还是不信我。”
然后,没了。
我站在原地,心口插着残玉,血顺着胸口往下流,滴在石道上,发出“嗒”的一声。
疼。
可比不上心里那一下空。
我知道她不是她。
可我还是想碰。
我还是想信。
我有多恨这具身体,就有多想抓住那双手。
祭坛彻底崩解。
黑金碎片如雨落下,砸进血湖,溅起一片腥气。
天地开始倒转。
空间撕裂。
一道纯白光柱自祭坛中心冲天而起,贯穿归墟穹顶,照亮了整片黑暗。
我站在光中,意识开始模糊。
身体快撑不住了。
可就在这最后一刻——
远处飘来一丝熟悉的药香。
清淡、微苦,混着姜汤的温热。
是她。
她还在。
她没走。
我嘴角扬起,血从嘴里溢出来。
“……我来找你了。”
\[未完待续\]光柱刺穿归墟穹顶的瞬间,我听见了钟声。
不是从天上,也不是从地下。\
是从我骨头缝里响起来的。
一声,两声,第三声还没落,整条手臂已经不受控地抽搐。残玉插在心口,像生了根,和我的心跳拧在一起——一跳,一震,一记钟鸣。
我跪倒在裂开的石道上,手掌按进血泥。
不是败了。\
是身体在反噬。
逆道归墟阵启动了,可它不认我。\
它认的是“林烬即玄无极”那个谎言。而我现在撕碎了那块石碑,斩断了名与源的契约,阵法便成了无主之刃,一边劈开禁域,一边也在啃我的命。
血从七窍往外渗。\
嘴里全是铁锈味。
可我还笑得出来。\
因为那缕药香还在。
它顺着光柱往上飘,像一根线,轻轻缠住我的手腕,往高处拉。我知道她在上面,在那片被撕开的黑暗之后,在所有人说“不可能活着出来”的地方——她还在等我。
不是幻觉。\
不是诱饵。
是她熬了十三年姜汤养成的习惯。\
药渣滤不净,袖口总沾一点苦末,风一吹,就散成雾。
我撑着残玉站起来,另一只手把插在胸口的半截玉往里又推了一寸。
疼得眼前发黑。\
但白光更盛了。
石道彻底崩了,碎片坠入血湖,沉下去时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呜咽。魂碑一座接一座炸裂,里面封着的影子争先恐后往外爬,全是我的脸——被锁的、跪着的、哭着的、求饶的。它们扑向我,撕扯我的衣角,咬我的脚踝。
“你本该安静地回来。”\
“你本该放下她。”\
“你本该成全圆满。”
我一脚踩碎最近那张脸,骨头碎裂的声音让我清醒。
“我不是来成全谁的。”我低吼,“我是来把她抢回来的。”
话音未落,头顶光柱突然扭曲。
像有东西在上面拽它,往一侧扯。纯白染上了黑丝,如墨汁滴进水里,缓缓晕开。
紧接着,一声轻笑落下。
不高,不冷,像旧友重逢时的一声叹息。
“你伤我本源,破我祭坛,毁我归墟……”\
“却还敢说,你是来‘抢’人的?”
空气凝住了。
连血湖都不再翻涌。
那声音继续响起,温和得令人作呕:“你可知她为何会在这里?为何非得你走这一遭?你以为是命运弄人?不,是她求来的。”
我猛地抬头。
光柱中央,一道身影缓缓浮现。
不是白芷。
是玄无极。
他不再是虚影,也不再是悲悯模样。\
他站在那里,白衣未染血,面容完整,眼神清明得像从未碎过。
他低头看我,嘴角微扬。
“她以魂为契,换你一线生机。”他说,“十三年前,你命绝于地脉反噬,是我将你残念封入凡胎。她跪在我面前,把自己炼成引魂灯芯,日日燃一丝神识,只为等你醒来。”
我喉咙一紧。
“你不信?”他轻笑,抬手一挥。
光柱骤然展开,化作画卷——
我看见一间小屋。\
冬夜。\
炉火将熄。
她坐在床边,手里捧着一碗姜汤,轻轻吹气。我躺在里面,脸色青紫,呼吸若有若无。她时不时伸手探我鼻息,指尖冰凉。
“再撑一天……”她低声说,“再撑一天他就醒了……”
然后她咳了一声。\
一口黑血落在地上,瞬间蒸干。
我没动。\
我没出声。\
我站在画面外,看着那个过去的我,也看着那个不肯睡去的她。
玄无极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每一次醒来,都是她拿命换的时辰。你记得冰原上写名字?那是她最后一点意识在拉你——她快散了,只能用这种方式告诉你:别忘了我。”
我牙关咬裂。
“现在你来了。”他俯视我,语气忽然低沉,“可你知不知道,只要你踏入禁域核心,逆道归墟阵就会吞噬她剩下的所有痕迹?你救她的刀,正是杀她的剑。”
我全身僵住。
残玉在胸口剧烈震动,几乎要自己拔出来。
我不动。\
不敢动。
他轻轻道:“放下阵,我让她见你最后一面。”\
“回来,我们仍是同一个人。”\
“你不必这么痛。”
风起了。
吹散药香。
我慢慢抬起手,抹掉脸上的血。
然后,我笑了。
笑声很哑,像砂纸磨过铁皮。
“你说她求你……让我活?”我问。
他点头。
“那你有没有问过她——”我盯着他,一字一句,“如果我变成你,她还要不要?”
他眼神微动。
我没等他回答,猛然拔出心口残玉!
血喷出来,洒在升起的光柱上,瞬间点燃一道赤金纹路。
阵,没停。\
反而更快了。
我仰头大吼:“我不是来讨你施舍的!”\
“我不是来听你讲她多苦的!”\
“我是来告诉她——这一次,换我来点灯!”
地面崩裂。\
天穹塌陷。\
整个归墟开始倒灌,如沙漏翻转。
而在那即将闭合的禁域裂缝深处——
她终于开口了。
声音极轻,像风吹过旧窗纸:
“……笨蛋。”
“我就知道……你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