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关上了。
不是“砰”的一声,也不是金属撞击的闷响。那声音像一口古井被封死,深不见底,连回音都被吞了进去。
我站在原地,金焰还在烧,沿着血管往里钻。心口那个洞,空得能装下整片荒原。残玉在我掌心,烫得像是刚从熔炉里捞出来,可我又舍不得松手。
我知道它是什么。
它是钥匙,也是锁链。
是她最后留给我的东西。
一步踏进,万声炸裂。
无数张嘴从黑暗中长出来,贴着我的耳朵尖叫——
“林烬!”
“林烬!”
“回来啊林烬!”
不是一个人喊,是一千个,一万个。全是魂影,扭曲着,翻滚着,像被钉在虚空里的虫子,拼命朝我伸出手。它们的手穿过我的身体,冰得像铁钩子。
我抬头。
天上没有星,没有云。
只有一双双眼睛。
浮在半空,密密麻麻,冷漠地盯着我。有的浑浊,有的流血,有的只剩下两个黑洞。它们不眨,也不动,就那么看着我,仿佛在等我崩溃。
地面是黑的。
像凝固的血,又不像。踩上去软得发虚,每走一步,底下就泛起一圈暗红涟漪。涟漪散开,水面上映出画面——
我看到自己躺在草药房的角落,嘴唇发紫,手里还攥着半本破药典。窗外雪下得很大,没人来救我。
再一晃,我又在医仙谷废墟里,抱着白芷。她身子越来越轻,最后化成光点,从我指缝间漏下去。
再一晃,夜霜倒在地上,血从断臂处喷出来,他还在笑:“主人……这一次……我护住你了。”
我跪下了。
膝盖砸在血湖上,溅起一片腥气。
脑袋像要裂开。那些画面不是回忆,是活的。它们缠着我,钻进我耳朵、鼻子、眼睛,往脑子里塞。
时间乱了。
前一秒我还穿着杂役服在翻药材,后窗飘着雪,冷风灌进来。我低头咳嗽,手抖得拿不住笔。
然后门开了。
她走进来,提着个陶罐,发梢沾着雪粒。
“你又熬夜。”她说,声音轻得像落雪。
我抬头,看见白芷。
她站在我面前,离得很近。我能闻到姜汤的味道,混着她袖口那点淡淡的药香。她伸手,把罐子递给我,指尖碰到我手背,有点暖。
我喉咙发紧。
我想哭。
我想抓住她。
可就在我伸手的瞬间——
她的脸变了。
皮肤一点点透明,血肉化作光点,从指尖开始消散。她还在笑,眼睛弯着,像月牙。
“别逞强了。”她说,“你有我在。”
然后,没了。
风卷着灰,吹过焦土。
我坐在冰原上,怀里空空如也。
再一晃,洛青璃站在我面前,剑尖指着我心口。
“林烬!”她声音发抖,“你要堕入魔道吗?”
我没答。
我看她,但又好像没看。
她站在这儿,可在我眼里,她只是个影子。
真正在我眼前的,是那天夜里,她躺在医仙谷废墟里,手滑落,最后一句话是:“去找我。”
可我没找到。
我只找到了一场空。
“林烬……”
声音来了。
不是从耳朵进的。
是从骨头里长出来的。
低沉,缓慢,带着笑。
“欢迎回来……你本就是我,何须抗拒?”
玄无极。
我猛地抬头,四周的眼睛齐刷刷转动,全都看向我。
我捂住耳朵,吼:“闭嘴!”
金焰从我身上炸开,像一件燃烧的衣袍,火舌扫过空中,几只靠近的眼睛“啪”地爆开,黑浆溅了一脸。
可更多的声音来了。
“你逃不掉的。”
“你本就是我斩出的善念。”
“我舍你,为求无缺。”
“如今你归来,正是圆满之时。”
我咬牙,指甲抠进掌心,血顺着指缝往下滴。残玉被我攥得更紧,烫得皮都快熟了。
“我不是你!”我吼,“我是林烬!”
“呵……”那声音笑了,“你连名字都是我赐的。林烬——燃尽之火。你是我心中不愿烧的那一点慈悲,被我亲手剥离,封入凡胎。”
我不听。
我闭眼。
可闭眼更糟。
黑暗里全是她的脸。
白芷。
她在笑,在哭,在叫我,在消散。
她在医仙谷说:“你有我在。”
她在古钟台说:“去找我。”
她在血阵里说:“放手吧,别再为我死了。”
可我现在放手,她就真的没了。
我睁开眼,金焰暴涨,烧穿一层低语的雾。几只魂影尖叫着退开,眼睛闭上,又缓缓睁开。
我往前走。
一步,两步。
血湖泛起涟漪,映出新的画面——
我站在石台上,胸口嵌着一块玉,四肢被锁链贯穿。亲信站在我面前,手里捧着另一块玉。白芷跪在地上,哭着求他:“求你放过他!他不是魔!”
亲信低头看她,声音很轻:“那你告诉我,他是什么?”
我没说话。
我只看着他们。
然后我笑了。
“我不认命。”我说。
那一幕,和现在重叠了。
我停下脚步。
风忽然静了。
血湖也不动了。
涟漪凝固,映出一张脸。
不是我。
是另一个我。
白衣染血,眼含悲悯,跪在祭坛上,双手合十,像是在祈求什么。
那是……我?
不。
那是“他”。
是我被斩出的那一刻,留在原地的那部分——甘愿承受痛苦、守护弱小、相信情义的那部分。
而现在的我,是杀出来的。
是烧出来的。
是恨养大的。
“你终于看见了。”玄无极的声音轻了下来,竟有一丝温柔,“你是我最柔软的部分。我舍不得杀你,只好把你送走。十三年,你在尘海挣扎,吃尽苦头,只为活下来见她一面。可你越是爱她,就越像我当年……越软弱。”
我浑身发抖。
不是因为冷。
是因为他说的每一句,都像刀,插进我心里最痛的地方。
“所以……我连‘我’都不是?”我低声问。
“你是。”他说,“你是我。只是我不愿承认的那一半。”
我笑了。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可那不是泪。
是血。
从眼角流下来,滑过脸颊,滴进血湖,发出“嗤”的一声,烧出一个小坑。
就在这时——
涟漪又动了。
血湖中央,浮现出一个人影。
白芷。
她站在那里,白衣胜雪,长发垂肩,眉眼温柔。她看着我,没有说话,只是朝我伸出手。
我僵住了。
呼吸停了。
她嘴唇动了动。
“林烬,够了。”她说,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心尖,“放下执念,我回来了。”
我喉咙一紧。
想说话,却发不出声。
我想冲过去。
可我动不了。
脚像生了根。
她一步步走近,水面没有倒影,脚下也没有影子。
可我不在乎。
我只看见她在朝我走来。
她还是那样。
手指修长,指甲泛着淡粉,手腕上有道浅疤——那是她第一次为我试药,不小心割的。
她走到我面前,伸手,轻轻抚我脸。
指尖很凉。
像那年雨夜,她提着姜汤来库房找我,说:“你又熬夜。”
我接过,烫得直甩手。
她笑,伸手帮我捂住杯子。
“别逞强了。”她说,“你有我在。”
现在,她又笑了。
还是那双眼睛,还是那个笑容。
她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可我知道她在说什么。
“去找我。”
我眼角抽了一下。
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眼里挤出来。
可我没让它落。
我不敢落。
一滴泪,就能让我回头。
一滴泪,就能让我变回那个会为她哭的人。
可我不行。
我已经回不去了。
我缓缓抬手。
指尖颤抖。
离她掌心只剩一寸。
只要再往前一点,我就能碰到她。
我就能抱住她。
我就能带她走。
可就在这一刻——
我猛地顿住。
她脚下无影。
水面无倒。
这不是人。
是幻象。
是陷阱。
我瞳孔骤缩,识海轰鸣,金焰与黑气在体内激烈拉锯,几乎失控。
“不!”我怒吼,右手猛然插向自己左眼!
剧痛炸开。
血喷出来,溅在她脸上。
她还在笑。
可那笑,渐渐扭曲。
我硬生生剜出眼球!
黑气缠绕眼球,像一条小蛇,在我掌心跳动,发出尖啸。
我低头看它。
它也“看”我。
然后——
我捏碎了它。
“啪!”
黑浆四溅。
幻象崩解。
白芷的身影开始褪色,像风吹的烟,一点点散开。她最后看了我一眼,嘴角扬起,轻声说:“你终究……还是不信我。”
然后,没了。
我跪在地上,血流满面,喘得像条濒死的狗。
左眼空了。
疼得钻心。
可我笑了。
“她不在这里……”我嘶哑地说,“她不在这里!你不骗得了我!”
金焰因情绪爆发而暴涨,焚烧四周低语之眼。那些眼睛一只接一只爆开,黑浆洒落,发出恶臭。魂影哀嚎退散,空中清净了一瞬。
可我知道,这还没完。
这只是开始。
我撑着地面站起来,左眼还在流血,右眼盯着前方。
血湖裂开了。
一道缝,从中间蔓延,黑血沸腾,咕嘟咕嘟冒着泡。一股力量从底下升起,带着腐朽与古老的气息。
一座石碑,缓缓浮出。
高约三丈,宽两丈,表面刻满裂纹,像是被雷劈过无数次。碑面中央,四个大字,如刀刻斧凿——
**林烬即玄无极**
我踉跄走近,手指颤抖着触碰那四个字。
指尖刚碰上,记忆碎片如潮水涌入——
我看见上古战场,九天之上,玄无极立于云巅,黑袍猎猎,神威如狱。天地为之变色,万灵俯首。
然后,他抬手,撕开自己胸口。
一道金焰神魂被他硬生生抽出,痛苦嘶吼。
他看着那团火焰,眼神复杂。
“善念即弱点。”他说,“我斩你,以成无缺。”
那被斩出的神魂,化作一道流光,坠入凡尘,投入一个婴儿体内。
那孩子,名叫林烬。
我浑身发抖。
跪倒在地。
原来如此。
我不是转世仙灵。
我不是复仇之魂。
我只是……他不要的一部分。
是我被他亲手割下,扔进尘海,任其自生自灭的“慈悲”。
我低头,看手中残玉。
它静静躺着,忽然微微震颤。
不是错觉。
是真的在动。
然后——
一丝气息,从玉里渗出来。
极微弱。
极熟悉。
带着姜汤的温热,带着药香的清苦,带着她指尖的凉。
是白芷。
不是幻象。
不是记忆。
是真实的气息。
来自石碑之后的更深禁域。
我猛地抬头,血泪混流,嘴角却缓缓扬起,露出一抹冷笑。
“若我是你的一部分……”
我单膝跪地,右手紧握残玉,左手按在石碑上,一字一句,如雷砸落。
“那这一部分,今日便弑主!”
话音落。
石碑轰然龟裂。
一道裂痕从“林烬即玄无极”中间劈开,黑雾翻涌,深处传来玄无极一声闷哼,似受重创。
残玉光芒大盛,不再是金,而是白。
纯净的白光,如月照雪,指向归墟最深处——
那里,有一缕微弱的白光,正轻轻跳动,如同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