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雪也停了。
可火没停。
我站在裂口中央,脚下是烧穿地脉的赤焰,像一条条血蛇在冰层下钻行。皮肤裂开的地方,金焰顺着血管往上爬,不烫,反而冷得发麻。那不是火,是命在烧。血从细密的裂口里渗出来,滴到冰上,“嗤”一声就燃起红光,火痕蔓延,把整片焦土照得如同炼狱。
我没有动。
双臂还保持着抱她的姿势。
空的。
风卷着灰从七座城墟刮来,烟柱倒卷,在空中扭成黑龙,齐齐朝我扑来。它们不是风带的,是被什么吸过去的——我心口那个洞,正在张开。
头顶上,残玉浮着,金纹流转,和我体内的东西共鸣。它越亮,我越空。
记忆在烧。
她说:“拿着,辟邪。”
我反手塞进她手里:“你才是我的辟邪符。”
她笑,眼睛弯成月牙。
可现在呢?她散了,化成光点,随风没了。我说过换我接你回来。可我接住了吗?
没有。
我只接住了一把灰。
脚步声来了。踩在燃烧的冰上,发出“噼啪”轻响。
洛青璃走到我面前,剑尖拄地,寒气凝在剑锋上,像一层薄霜。她抬头看我,眼里有怒,有痛,还有……一点我读不懂的东西。
“林烬。”她声音很冷,“你真要以魂换力,堕入魔道?”
我没答。
我看她,但又好像没看。她站在这儿,可在我眼里,她只是个影子。真正在我眼前的,是那天夜里,她躺在医仙谷废墟里,手滑落,最后一句话是:“去找我。”
可我没找到。
我只找到了一场空。
她又说了句什么,但我听不清。风太大,火太响,心口那个洞在叫。它要填,要满,要撕开这天地。
残玉突然震了一下。
金光暴涨,直冲天际,像一根烧穿苍穹的柱子。紫红的天被劈开一道缝,云层翻滚,雷声闷在深处,不敢出。
然后,地底传来声音。
不是风,不是雷。
是嗡鸣。
低得几乎听不见,可它直接钻进脑子里,像一根针,扎进识海最深处。
“……逆者……归位……”
我浑身一僵。
那声音……我知道。
玄无极。
他没死。他一直在这儿,在地脉深处,在我骨头里,在我每一次呼吸里。
洛青璃脸色变了。“快停下!”她猛地抬剑,指向我,“那是他的声音!他在引你入魔!”
我没动。
我只是笑了下。
喉咙里挤出一点声音,像破风箱。
“你说得对。”我低声说,“她没了。我也不该活。”
这句话出口的瞬间,柳长歌动了。
他一直退到七丈外,站在一块焦石上,袖口撕了道口子,手还握着断剑。他看着残玉,眼里的伪装彻底碎了,只剩下赤裸裸的贪婪。
“逆道之力……终于现世。”他喃喃。
然后他冲了过来。
剑光如电,直取残玉。
“此物不属于你!”
我还在原地。
可有人挡了上去。
夜霜。
他单膝跪地,左臂已经断了,血从断口喷出来,染黑了半边身子。他右手还握着影刃,刀尖拄地,硬生生撑起一个弧线,拦在柳长歌面前。
“你要过去……”他喘着,血从嘴角溢出,“先踩着我的尸骨。”
柳长歌冷笑:“忠心得很,可惜——没用!”
他手腕一抖,剑光暴涨,直劈夜霜头颅。
我看见夜霜抬刀。
可他太慢了。
他伤得太重。
影刃刚抬起一半,柳长歌的剑就到了。
“当——!”
火星炸开。
影刃断了。
夜霜整个人被震飞出去,撞在一块焦石上,石崩人倒。他摔下来时,脸朝下,血从嘴里涌出来,把身下的冰都染红了。
可他还是没倒。
他用手撑地,慢慢抬起头,血糊了半张脸,可他还笑。
“主人……这一次……我护住你了。”
说完,他昏了过去。
柳长歌转身看我,剑尖滴血,眼神亮得吓人。
“林烬,别怪我。”他说,“这是乱世,不是讲情义的时候。你已死,玉当归强者。”
我没看他。
我只看着夜霜倒下的地方。
记忆突然闪回。
宗门地牢,铁链锁着他的手脚。我站在牢门前,一刀斩断锁链,说:“从今往后,你不是奴。”
他当时抬头看我,眼里没有感激,只有一片死寂的黑。
可现在,这片黑里燃着火。
他宁可死,也不让我被人抢走最后一点东西。
我低头,看自己还在燃烧的手。
金焰爬过指节,烧裂皮肤,血珠凝在指尖,还没落下就燃成赤焰。
我想起白芷最后一次碰我。
是在医仙谷废墟里。她手很凉,轻轻抚过我额头,说:“别逞强了。你有我在。”
有我在。
可现在呢?
我抱着空气,站在这片死地上。
她没了。
可她的声音还在。
她的影子还在。
她还在叫我——去找她。
残玉又震了一下。
比刚才更剧烈。
金光暴涨,直贯天际,和地底的嗡鸣连成一线。那声音越来越清晰,不再是模糊的低语,而是一句一句,像刻在我骨头上的字。
“……归来……吞噬……重铸……”
我闭上眼。
前世画面炸开。
我被钉在石柱上,四肢锁链缠绕,胸口嵌着那块玉。亲信站在我面前,手里捧着另一块玉,脸上没有表情。
白芷跪在地上,哭着求他:“求你放过他!他不是魔!”
亲信低头看她,声音很轻:“那你告诉我,他是什么?”
我没说话。
我只看着他们。
然后我笑了。
“我不认命。”我说。
那晚,雷雨交加,我挣断锁链,血染长空。可就在那一刻,亲信将玉按进我心口,封印落下,我倒下前,只看见白芷扑过来,手伸向我,却够不着。
那一幕,和现在重叠了。
我睁开眼。
瞳孔里,两簇金火在跳。
洛青璃站在我面前,剑尖指着我心口。
“林烬!”她声音发抖,“你听见我说话吗?快停下!你这样会彻底失控!你会变成他!”
我没答。
我只是缓缓抬头,看她。
她站在那儿,白衣胜雪,剑锋凝霜,像一尊不肯低头的神。
可她不懂。
她永远不懂。
她说不能活。那我便——焚尽因果。
我开口了。
声音不大,可每个字都像雷砸在地上。
“我不再为人活。”
话音落。
脚下地脉剧震。
“咔——!”
锁链崩断的声音,从九幽深处传来,一声接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正从地底爬上来。
天空裂开一道缝。
风忽然停了。
火也静了。
整个世界,安静得能听见心跳。
然后,我抬手。
掌心朝上。
残玉缓缓落下,稳稳停在我手心。
它很烫。比金焰还烫。烫得我皮肉都在颤。
可我不收手。
我握紧它。
指节发白,血从掌心渗出,滴在玉上,瞬间燃起金焰。
就在这一刻——
虚空中,一道门,缓缓浮现。
黑金巨门,高千丈,宽百丈,门板厚重如山,表面刻满扭曲符文,古老得看不出年代。门中央,四个大字,如刀刻斧凿:
**逆道归墟**
门缝里,渗出黑雾。
雾中,有影子在动。
是人形。
一个,两个,十个,百个……无数扭曲的魂影从门缝里挤出来,像被什么推着,又像被什么拉着。它们张着嘴,无声地尖叫,手伸向我,像是在求救,又像是在诅咒。
它们在哭。
它们在笑。
它们在喊同一个名字——
“林烬……”
我站着,没动。
金焰缠身,像一件燃烧的衣袍。
风忽然又起了。
吹动我的衣角,吹动我的发。
我听见了。
在万千魂影的哀嚎中,有一个声音,很轻,很柔,像在耳边呢喃。
“去找我……”
是她。
白芷。
我缓缓抬头。
火光中,她的虚影浮现。
白衣,长发,眉眼温柔。
她站在我面前,伸手,轻轻抚过我脸。
指尖很凉。
像那年雨夜,她提着姜汤来库房找我,说:“你又熬夜。”
我接过,烫得直甩手。
她笑,伸手帮我捂住杯子。
“别逞强了。”她说,“你有我在。”
现在,她又笑了。
还是那双眼睛,还是那个笑容。
她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可我知道她在说什么。
“去找我。”
我眼角抽了一下。
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眼里挤出来。
可我没让它落。
我不敢落。
一滴泪,就能让我回头。
一滴泪,就能让我变回那个会为她哭的人。
可我不行。
我已经回不去了。
我闭上眼。
再睁开时,金焰已吞没所有黑暗。
我低头,看手里的残玉。
它安静了。
门也安静了。
可我知道,它们都在等。
等我推开这扇门。
等我走进去。
等我成为——
新的魔。
我迈步。
一步踏出。
脚下冰层炸开,火浪冲天。
我走向那扇门。
身后,洛青璃的声音传来。
“林烬!停下!你不能进去!那里是绝路!”
我没回头。
柳长歌站在远处,脸色发白,手里的剑掉在地上,发出“当啷”一声。
夜霜趴在地上,一只手还伸向我,像是想抓什么。
可他抓不住。
谁也抓不住。
我走到门前。
抬手。
掌心贴上黑金巨门。
门,缓缓开启。
哀嚎声更响了。
黑雾翻涌,魂影扑出,绕着我旋转,尖叫,哭泣,拉扯我的衣角。
我不理。
我只是往里走。
一步,两步。
门内,是深渊。
是虚无。
是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盯着我。
我听见玄无极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欢迎回来……”
我没答。
我只是往前走。
直到背影彻底没入门中。
门,缓缓闭合。
黑金巨门,重新归于沉寂。
风停了。
火灭了。
冰原上,只剩下一地焦土,几具未冷的躯体,和一枚静静躺在雪中的铜钱。
焦黑,边缘卷曲,麻线烧了一半,还缠着。
它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像在等一个人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