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维垣被拖出去时,喉咙里发出的嗬嗬声像破风箱,在空旷的乾清宫道上飘出老远。
殿内的官员们还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连大气都不敢喘。刚才陛下那番话,尤其是处置杨维垣时的决绝,像块冰坨子砸在每个人心上——这位陛下,是真动了杀心。
朱由检重新坐回御座,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扶手。他知道,光靠杀一个杨维垣镇不住场子,这些官油子精得很,得给他们点实在的念想,再敲打下他们的骨头。
“都起来吧。”他放缓了语气,声音里的寒意散了些,“杨维垣是个例,通敌叛国,死有余辜。其他人,只要尽心办事,朕既往不咎。”
官员们这才敢慢慢起身,垂着手站在原地,眼神里还带着怯意。周延儒扶着案几的手微微发颤,他当了这么多年首辅,还是头一回见陛下这般雷霆手段,既惊且惧,又隐隐觉得,或许这乱糟糟的局面,真能有转机。
“周首辅,”朱由检看向他,“你刚才说军饷缺七十万两?”
周延儒赶紧躬身:“是,陛下。京营五万,城外三大营十二万,加上九门守军,算上粮草器械,至少得这个数才能撑到开春。”
“嗯。”朱由检点点头,目光扫过户部尚书侯恂,“侯大人,户部还有多少存银?”
侯恂脸一苦,出列回道:“回陛下,库房只剩……只剩三万七千两,连给京营发半月饷银都不够。”
“三万七千两?”朱由检眉梢挑了下。他早知道国库空虚,却没想到空成这样,简直是家徒四壁。
底下的官员们低着头,没人敢接话。谁都清楚,这时候谁要是敢提“加税”,唾沫星子能把他淹死——陕西、河南的百姓就是因为加税才反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
钱谦益缩着脖子,心里打鼓。刚才陛下让他江南的同年捐二十万两,这数目不小,怕是得磨破嘴皮。但一想到杨维垣的下场,他又把那点不情愿咽了回去。
朱由检看在眼里,心里冷笑。这群人,一个个家里堆着金山银山,国难当头却跟铁公鸡似的,不逼是不行的。
“军饷的事,朕刚才说了,有办法。”他顿了顿,声音不高不低,却让每个人都听得真切,“但光有钱不够,还得有人办事。”
他看向兵部尚书陈新甲,这人之前被钱谦益弹劾通敌,虽然后来查无实据,但也吓得够呛,此刻正一脸惶恐。
“陈尚书,”朱由检道,“松锦大战虽败,但你在前线也算是尽力了。通敌的帽子,朕给你摘了,戴罪立功——眼下城防加固、器械清点,就交给你了,三日内,给朕一份明细。”
陈新甲愣了一下,没想到陛下会突然提这事,先是懵,随即狂喜,连忙跪地磕头:“臣……臣谢陛下信任!臣定不辱使命!”他知道,这是陛下给了他一条活路,要是办不好,下场只会比杨维垣更惨。
朱由检又看向工部尚书范景文:“范大人,火器营的火炮、鸟铳,还有守城用的滚木、擂石,够不够?缺多少,怎么补,也给朕个章程。”
范景文是个实诚人,躬身道:“回陛下,火器营现存佛郎机炮三十二门,其中十门年久失修;鸟铳不足千杆,火药也缺。滚木擂石倒还能凑,就是人手不足……”
“人手好办。”朱由检打断他,“让五城兵马司组织民壮,凡是参与搬运物料的,管饭,每日再给二十文钱。钱从暂借的军饷里出,范大人只管造册,朕批了就能领。”
范景文眼睛一亮,这法子好!眼下京城百姓大多惶恐,给点实在好处,不怕没人来。他连忙应道:“臣遵旨!”
接着,朱由检又点了几位官员的名,有管粮草调度的,有管城门守卫的,每个人都分到了具体差事,时间、责任说得清清楚楚,半点不含糊。
底下的官员们越听越心惊。这位陛下刚从寿皇亭回来,怎么对朝堂诸事、甚至各部门的家底都了如指掌?刚才那番布置,条理分明,轻重得当,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这哪里是那个被党争搅得晕头转向的皇帝?
钱谦益偷偷抬眼,见陛下正看向自己,赶紧低下头。
“钱谦益,”朱由检果然点到了他,“你门生的粮,还有江南的捐银,三日内,朕要见到实在东西。若是拖拖拉拉……”
“臣不敢!”钱谦益连忙出列,额头冒汗,“臣这就写家书,让门生即刻押粮进京,再联络江南同年,定在三日内凑齐二十万两!”
“很好。”朱由检点点头,没再多说,但那眼神里的意思很明白——办不好,就等着跟杨维垣作伴。
他又看向周延儒:“周首辅,你牵头,把今日议定的差事列个单子,分发下去。谁要是推诿扯皮,直接报给朕。”
周延儒躬身应道:“臣遵旨。”他心里暗暗佩服,陛下这一手“各打五十大板”加“委以重任”,既敲打了东林党和阉党余孽,又把差事落实了,手段确实老辣。
朱由检站起身,活动了下僵硬的腰。他知道,这些安排只是权宜之计,要稳住人心,还得给他们点盼头。
“诸位,”他声音提高了些,目光扫过众人,“朕知道,眼下局面难,难到让人想闭眼等死。但你们想想,闯贼是什么人?是烧杀抢掠的流寇!后金是什么人?是占我土地、杀我百姓的豺狼!”
他猛地一拍案几,震得茶杯都跳了跳:“他们要是进了北京,你们的乌纱帽保不住,家产保不住,妻儿老小更保不住!只有守住北京,击退贼寇,你们才能继续当你们的官,守着你们的家!”
这话虽然糙,却说到了官员们的心坎里。是啊,国破了,家还能在吗?李自成在河南杀官绅的事,早就传遍了京城,谁不害怕?
“朕在此立誓,”朱由检目光灼灼,“只要能守住北京,击退闯贼,所有出力的官员,论功行赏,绝不食言!战死的,朕亲自为他立碑,荫及子孙!”
一番话下来,殿内的气氛明显变了。官员们脸上的惶恐少了些,多了几分复杂的情绪,有犹豫,有动摇,还有一丝被点燃的血性。
“臣等……愿为陛下效死!”周延儒带头喊道,声音虽不洪亮,却很坚定。
“愿为陛下效死!”
其他官员也跟着喊了起来,声音参差不齐,却总算有了点同仇敌忾的样子。
朱由检点点头,心里松了口气。第一步,稳住人心,算是初步做到了。
“都散了吧,各司其职。”他挥挥手,“周首辅留下。”
官员们如蒙大赦,低着头快步退出乾清宫,出门时还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御座上的年轻天子,眼神里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殿内很快空了下来,只剩下朱由检和周延儒,还有侍立一旁的王承恩。
“陛下,”周延儒躬身道,“您还有何吩咐?”
朱由检示意王承恩关上殿门,才缓缓开口:“周首辅,你在朝多年,识人善用,朕问你,眼下朝中,有哪些人是真正能办事、且忠心可靠的?不用顾忌党派,直说。”
周延儒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陛下这是要组建自己的班底了。他沉吟片刻,小心翼翼地说道:“兵部侍郎张凤翔,虽属东林,但为人耿直,熟悉边军事务;顺天府尹刘宗周,清廉自守,善理民政;还有……还有前锦衣卫佥事牟斌,虽遭贬斥,但行事干练,忠心不二……”
朱由检认真听着,时不时点头。这些名字,有些他从原主记忆里有印象,有些则很陌生,但周延儒敢在这个时候举荐,想来不会太差。
“好。”他站起身,“这些人,朕会留意。另外,吴三桂那边,你替朕拟封信,言辞要恳切,也要让他明白,回师勤王,对他吴家有百利而无一害。”
周延儒连忙应道:“臣遵旨。”
看着周延儒退出去的背影,朱由检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外面的雪小了些,阳光透过云层,在雪地上洒下一片淡淡的金光。
“王承恩。”
“奴婢在。”
“去把牟斌叫来,朕要见见他。”朱由检道。既然要整顿锦衣卫,就得找个靠谱的人,周延儒举荐的这个牟斌,或许是个好选择。
“是。”王承恩应声退下。
殿内只剩下朱由检一人,他望着窗外那抹微光,嘴角微微上扬。
稳住人心只是开始,接下来,就是筹钱、调兵、整防务……一步都不能错。
他深吸一口气,胸腔里充满了冰冷的空气,却也燃起了一股久违的斗志。
这盘棋,他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