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吵

救援任务成功了。

朱迪凭借娇小的体型和过人的勇气，以及弗罗斯特冷静清晰的地面指挥和安全保障，成功地在百米高空救下了那只吓得瑟瑟发抖的小考拉。

整个过程通过执法记录仪实时传回，警局里所有围观的人都为她捏了一把汗，最终化为如释重负的欢呼和热烈的掌声。

当朱迪和弗罗斯特返回警局时，迎接他们的是英雄般的待遇。

牛局长用力拍着朱迪的肩膀，连声说“干得漂亮”。

朱迪虽然脸色还有些发白，呼吸也未完全平复，但那双紫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完成任务后的如释重负和自豪。

尼克站在人群边缘，嘴角努力向上弯着，试图挤出一个为搭档感到骄傲的笑容。

他是真的为她感到骄傲，他的胡萝卜栽培员总是这么勇敢，这么出色。

但那份骄傲之下，一种沉默的自卑正在心底深处悄然涌动、蔓延。

他看着朱迪——那个永远目标明确、充满活力、像个小太阳一样的兔子。

她又完成了一次几乎不可能的任务。

然后，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她身边那只白色的北极狐。

弗罗斯特站得笔直，神情一如既往的冷静，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救援只是日常训练。

他专业、可靠、无可挑剔。

甚至在朱迪安全落地时，尼克透过无线电，清晰地听到弗罗斯特用他那平稳无波的语调说：“任务完成，霍普斯警官。做得很好。”那样精准而克制的赞许。

掌声渐息，同事们带着赞叹各自回到岗位。

朱迪深吸一口气，带着劫后余生的兴奋和一些未散的 后怕，快步走向尼克。

她想跟他分享高空中那令人心跳停止的瞬间，想告诉他站在那么高的地方看着下面缩小的城市是什么感觉，想像往常一样，从他那里得到一点带着戏谑、却总能让她安心的回应。

“尼克！你看到传输画面了吗？上面的风简直要把我吹飞了！那个维修架窄得只够放下一只爪子……”她的声音轻快，带着完成任务后的松弛。

然而，在她接触到尼克眼神的瞬间，话语卡在了喉咙里。

他的表情不对。

那不是她熟悉的、带着笑意或醋意的眼神，而是一种深沉的、近乎疲惫的沉寂。

他看着她，却又好像透过她在看别的什么。

“你做得很好，朱迪。”他打断她，声音里浸满了苦涩，又平静得让人心慌，“一直都很好。”

他的语气里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朱迪脸上的兴奋慢慢褪去，被担忧取代。

她微微蹙眉，仔细打量着他：“尼克？你怎么了？是不是背疼得厉害？我就说你不该提前回来上班……”

她下意识地想伸手去碰触他的手臂，查看他的情况。

尼克微微侧身，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她的碰触。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朱迪的手僵在了半空。

他的目光越过朱迪的肩头，再次落在那边正在与牛局长低声交谈的弗罗斯特身上。

“他……弗罗斯特警官，”尼克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却更显脆弱的平静，“今天指挥得很出色。冷静，专业。有他在下面统筹保障，你才能心无旁骛地执行救援。”

朱迪愣了一下，试图理解他话里的含义，她放柔了声音：“嘿，别这么说。这只是任务分工不同。如果你没受伤，在下面指挥、保障我安全的人就会是你。我们都知道……”

“不。”尼克轻轻地、却异常坚定地打断了她。

他终于将目光转回她脸上，那双总是闪烁着狡黠光芒的绿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朱迪从未见过的、深切的痛苦和一种让她心脏揪紧的自我否定。

“即使我没受伤，在下面指挥的也不会是我。我不具备他那种……与生俱来的专业素养和临危不乱的冷静。”

他扯动嘴角，试图露出一个惯有的、漫不经心的笑，但那笑容却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里面盛满了苦涩。

“我是什么样，你很清楚，朱迪。我习惯了街头那套，耍点小聪明，插科打诨。在真正需要绝对严谨、可靠和……‘正确’的时候，我帮不上你什么忙。我甚至……”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更低，几乎带着一丝哽咽，“……甚至会因为冲动和不够谨慎，成为你的弱点，让你分心。”

雨林里那鲁莽的一撞，和今天只能坐在办公室里无能为力的焦灼，像两幅交替出现的画面，在他脑海里反复播放。

弗罗斯特的存在，像一面清晰无比的镜子，将他所有的不安、他内心深处一直隐藏的、关于自己“不配”站在她身边的恐惧，毫无保留地照了出来。

他是只狐狸，有着不光彩的过去，他的世界充满了灰色地带和取巧的手段。

而朱迪，她代表着光明、正义和一切他曾经嗤之以鼻却又无比向往的东西。

他凭什么认为，自己能一直站在她身边？

“弱点？”朱迪难以置信地重复着这个词，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尼克，你疯了吗？你怎么会这么想？我们是搭档！我们互相弥补，缺一不可！你的街头智慧、你洞察谎言的能力、你那些看似不按常理出牌却总能击中要害的思路，多少次帮助我们打破了僵局？没有你，我根本不可能走到今天，不可能破获‘夜嚎者’！”

“那只是过去！朱迪，看看现在！”

尼克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那平静的外壳出现了裂痕，露出底下汹涌的痛苦。

“看看弗罗斯特！他和你才是同一类动物！优秀、正直、严谨、可靠！他能在你最需要的时候，提供我永远无法给予的专业支持和……那种让人安心的、绝对的‘正确’！”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承认。

他一直都在害怕，害怕自己配不上她的信任，配不上这份来之不易的光明。

弗罗斯特的出现，将他这份深藏的恐惧彻底引爆了。

“同一类？绝对的‘正确’？”朱迪摇着头，紫色的眼睛里充满了心痛、困惑，还有一丝被他的自我否定所激怒的火气。

“我不需要谁来跟我必须是‘同一类’！我也不需要什么绝对的‘正确’！我需要的是你！”

“是那个独一无二的、会在我犯错时调侃我、在我遇到瓶颈时用你那种气死人的方式点醒我、在我需要的时候毫不犹豫把后背交给我的尼克·王尔德！不是另一个‘朱迪·霍普斯’！”

她再次上前，想要抓住他，想要摇醒他，让他看清楚自己有多么荒谬。

然而，尼克再次后退了一步，避开了她的碰触。

他看着朱迪眼中那清晰无比的受伤和急切，感觉自己心里那座摇摇欲坠的堤坝彻底崩塌了。

他觉得自己像一个站在璀璨灯火下的阴影，仰望着舞台上光芒万丈的朱迪和与她如此“登对”的弗罗斯特，而他所有的油嘴滑舌、所有的小聪明，在那种坚实的光芒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如此……不堪。

“也许……”他低下头，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决绝，“也许从一开始，我就不该……不配……站在这个位置上。”

说完，他不再给朱迪任何反驳或挽留的机会，猛地转身。

动作牵动了背上的伤，让他身形一个踉跄，但他没有停顿，甚至没有回头，就这样沉默地、带着一种被彻底击垮的颓丧，一瘸一拐地、几乎是逃离般地冲出了警局大门，将朱迪和那片令人窒息的寂静甩在身后。

朱迪僵在原地，伸出的手还停留在半空，仿佛还能感受到他方才避开时带起的微弱气流。

她看着那空荡荡的门口，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冷了下去。

耳边似乎还回响着他最后那句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话。

不配？

这两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刺穿了她所有的努力和他们共同建立起来的信任。

弗罗斯特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边，沉默地递过来一张纸巾。

朱迪这才意识到，脸颊上一片冰凉的湿意。

她没有接，只是用力地、徒劳地用手背擦掉不断涌出的眼泪，挺直了那同样在微微颤抖的背脊，转身走向自己的工位。

警局里一片压抑的寂静，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避开了视线。

本杰明凑到弗罗斯特身边，小声咂舌：“哇哦……这次……好像真的不太一样了。”

弗罗斯特看着朱迪强撑坚强的背影，又看了看尼克消失的方向，冰蓝色的眼睛里依旧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只是淡淡地评价道：“自我认知，有时会产生偏差。”

然而，在他转身走向自己办公桌的瞬间，那总是紧抿的、线条冷硬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而冲出警局的尼克，漫无目的地融入傍晚下班的车流人海。

后背的疼痛尖锐地提醒着他的无力，但更痛的，是心里那片仿佛被彻底掏空的荒芜。

朱迪那双充满失望和难过的紫色眼睛，和他自己那句脱口而出的“不配”，在他脑海里反复交织、回响。

他抬头，望着城市被霓虹灯逐渐点亮的、看不到星星的夜空。

极光？他曾经幻想过，或许有一天，能和他生命里的那轮小太阳一起去看。

现在，他只觉得，属于自己的那点微光，快要彻底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