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同冰冷的窥探者,悄无声息地滑过寝殿内奢华却毫无生气的陈设,最终落在蜷缩于大床一角的那个身影上。江凌陌将自己深埋进柔软的羽绒被里,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界的一切,包括那些无处不在、令人窒息的注视。他那一米五的娇小身形,在这张足以容纳数人的宽大床铺上,显得如此渺小而不起眼,就像狂涛骇浪中一叶随时可能倾覆的孤舟,只能紧紧抓住身边唯一的浮木——那点可怜的被褥带来的虚假安全感。
先前发生的一切,如同无法驱散的梦魇,一遍遍在他脑海中重演。试图溜走时被轻易识破并拽回的狼狈,被按在床上承受那漫长而屈辱的“笑刑”直至崩溃的无力,还有最后那徒劳的“阴暗爬行”被撞破时的羞耻……每一种情绪都像带着倒钩的鞭子,反复抽打着他早已疲惫不堪的神经。他把自己蜷缩得更紧,膝盖几乎顶到胸口,试图用这种胎儿般的姿势寻求一丝慰藉。灰色的眼眸在黑暗中失焦地睁着,里面没有了往日或嚣张或狡黠的光芒,只剩下一片被碾碎后的死寂和茫然。长长的睫毛低垂,像两排受伤的蝶翼,因偶尔不受控制的生理性颤抖而微微扇动。
他翻了个身,将脸朝向冰冷的墙壁,仿佛那坚硬的障碍物能给他一些支撑。身上那件质料上乘却明显不合身的丝绸睡衣,对于他一米五的身板来说过于宽大了,领口总是滑落,露出一段白皙得近乎透明、能看到淡青色血管的纤细脖颈,以及线条优美的锁骨。他伸出手,指尖无意识地、反复地抠刮着墙壁上那些繁复而华丽雕花的缝隙,细微的“沙沙”声是他此刻唯一能掌控的声响,指尖传来的些微痛感奇异地让他保持着最低限度的清醒。因为身高的缘故,他即使坐在床沿,那双赤着的、同样白皙秀气的脚也只能悬在空中,无助地、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晃荡着,脚趾因为地板的凉意而微微蜷缩。
干渴的感觉如同小火苗般再次从喉咙深处烧灼起来。他舔了舔有些干裂起皮的嘴唇,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屈服于生理需求,慢吞吞地、像只警惕的幼兽般从床上爬了下来。赤脚接触到大理石地板的瞬间,那冰凉的触感让他浑身一激灵,脚趾蜷缩得更紧了。他不敢开灯,也不敢发出任何可能引来注意的声响,只是凭借着记忆和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踮着脚尖,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挪向房间中央那张摆放着水晶水壶和玻璃杯的矮几。
倒水的过程对他而言依旧是一项挑战。那雕花水晶壶又沉又滑,他不得不伸出两只手才能勉强稳住,小心翼翼地倾斜壶身。清水注入玻璃杯时发出的叮咚声响,在万籁俱寂的房间里被放大了无数倍,每一声都敲打在他紧绷的心弦上。他紧张得连呼吸都屏住了,灰色的眼眸飞快地瞟向房间那几个固定的阴影角落,尤其是那张苏鹤常坐的椅子和余吟喜欢倚靠的帷幕方向,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生怕这点动静就会唤醒那些沉睡(或者说,只是闭目养神)的“猛兽”。几滴不听话的水珠溅了出来,落在他微微颤抖的手背上,带来一阵冰凉的刺激。
他最终只倒了小半杯水,仿佛这点分量能减少他被发现的概率。他没有选择回到那张令人不安的大床,而是就地靠着矮几的桌腿坐了下来,将自己再次蜷缩起来,双臂环抱住曲起的膝盖,形成一个尽可能小的防护圈。他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杯中的温水,动作轻缓得像是一只正在舔舐露珠的小鹿。水流滋润着干涸的喉咙,带来短暂的舒缓,却无法浸润他干涸绝望的心田。金色的发丝随着他低头的动作垂落,柔顺地贴在他略显苍白的脸颊旁,遮住了他大部分表情,只留下一个挺翘的鼻尖和紧紧抿着、缺乏血色的嘴唇。一米五的身高,让他即使靠着家具坐下,也依然显得那么小小一团,像个被主人随意搁置在角落、等待清理的精致人偶,浑身散发着一种易碎而无助的气息。
水喝完了,他却没有立刻起身的力气和意愿。极度的精神紧张和情绪上的大起大落,仿佛抽空了他所有的精力。他就这样维持着靠坐的姿势,将下巴搁在并拢的膝盖上,眼神空茫地望向前方虚空中的某一点,没有焦点,也没有希望。清冷的月光如水银泻地,温柔地勾勒出他柔和的侧脸轮廓、纤细的脖颈和单薄的肩膀,仿佛为他笼罩上了一层朦胧而凄美的光晕,更凸显出那种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脆弱感。
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也不知道那些掌控他命运的存在下一步又会想出什么“游戏”来消遣他。他只知道,自己很累,从身体到心灵都充满了难以言说的疲惫;他很怕,那种深入骨髓的、对未知惩罚的恐惧如同跗骨之蛆;而且,他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无处可逃。这个认知带来一阵强烈的鼻酸和眼眶发热的感觉,但他死死咬住了下唇,强忍着没有再让眼泪流下来。他只是将脸颊更深地埋进自己臂弯形成的狭窄空间里,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带着浓浓倦怠和无助的叹息,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却承载着千斤重的绝望。
一米五的江凌陌,此刻既不是那个胆大包天、花样作死的挑衅者,也不是那个被逼到绝境、只会哭泣的可怜虫。他暂时收敛了所有的棱角和情绪,变回了一个最原始、最真实的状态——一个被困在华丽牢笼中,身心俱疲、前途迷茫、且完全无力反抗的,身形格外娇小的少年。这份在绝对安静下无意中流露出的、褪去所有伪装的脆弱与迷茫,比任何激烈的反抗或滑稽的表演,都更深刻地揭示了他此刻真实的处境,也更容易在某些旁观者心中,激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的涟漪。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就在江凌陌几乎要靠着矮几再次陷入昏睡时,一阵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是叶耀那种风风火火的动静,也不是薛祁带着压迫感的沉稳步伐,这脚步声更轻,更飘忽,像是踩在棉花上。
江凌陌瞬间惊醒,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他猛地抬起头,灰色眼眸中充满了警惕和尚未散去的惊恐,望向声音来源的方向。
是余吟。
他不知何时离开了那片常待的阴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房间中央,此刻正站在离矮几几步远的地方。他依旧穿着那身剪裁合体的暗色衣物,衬得皮肤愈发苍白,血色的瞳孔在昏暗光线下,像两潭深不见底的、蕴含着危险漩涡的湖水。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蜷缩在矮几旁的江凌陌,目光从他凌乱的金发,滑到还带着湿意的睫毛,再到微微敞开的领口和那双紧张地蜷缩起来的赤脚上。
那目光不像叶耀那样带着赤裸裸的玩味和侵略性,也不像苏鹤那样纯粹是冰冷的审视。那是一种更复杂的、带着探究和某种难以形容的……兴趣的注视,仿佛在欣赏一件刚刚到手、尚未完全琢磨透的稀有藏品。
江凌陌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后背瞬间渗出一层冷汗。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发现自己早已抵着桌腿,无处可退。他只能尽力把自己缩得更小,双臂紧紧抱住膝盖,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试图用这种徒劳的方式保护自己。
余吟并没有进一步靠近。他只是微微歪了歪头,苍白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血瞳中的兴味似乎更浓了些。他抬起一只手,指尖萦绕的那缕如同活物般的黑雾缓缓飘出,并非袭向江凌陌,而是在空中灵活地扭动、变形,最后竟然凝聚成了一只……通体漆黑、惟妙惟肖的,正在打滚撒娇的猫咪幻影?
那黑雾构成的猫咪幻影在空中轻盈地翻滚,做出各种憨态可掬的动作,甚至还能发出细微的、如同真实猫叫的“喵呜”声,虽然那声音也带着一丝诡异的空洞感。
这突如其来的、完全出乎意料的举动,让江凌陌愣住了。他瞪大了灰色的眼眸,警惕中夹杂着一丝茫然和难以置信。他看不懂余吟想干什么。是新的戏弄方式吗?用这种看似无害的东西来降低他的戒心?
黑雾猫咪在空中玩耍了一会儿,然后缓缓飘落到江凌陌面前的地毯上,抬起雾状的爪子,像是要触碰他的脚踝,却又在即将接触时倏然散开,化作一缕轻烟,重新回到了余吟指尖。
余吟的血瞳始终没有离开江凌陌的脸,似乎在仔细观察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看到江凌陌那副惊疑不定、如同受惊小动物般的模样,他苍白的嘴角,几不可查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极小的弧度,转瞬即逝。
“……怕了?”余吟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低沉而黏腻的调子,但语气却平淡得像是在讨论天气。
江凌陌抿紧嘴唇,没有回答。他当然怕,怕得要死。但他倔强地不肯在言语上示弱,只是用那双湿漉漉的、带着惊恐和戒备的灰眸瞪着余吟。
余吟似乎并不期待他的回答。他收回目光,指尖的黑雾彻底消散。他不再看江凌陌,而是转身,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再次融入了房间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江凌陌一个人,依旧僵硬地靠在矮几旁,心脏狂跳,脑子里一团乱麻。余吟这莫名其妙的举动,比直接的威胁更让他感到不安和困惑。他完全无法理解对方的意图,这种未知和不确定性,本身就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折磨。
他在地上又坐了很久,直到四肢都开始发麻,才扶着矮几,艰难地站了起来。他不敢再待在房间中央,踉跄着回到了那张令他恐惧又依赖的大床,重新将自己埋进被子里。这一次,他连脑袋都蒙住了,仿佛这样就能隔绝一切窥探和危险。
然而,那双血色瞳孔中一闪而过的兴味,和那只诡异的黑雾猫咪,却如同烙印般刻在了他的脑海里,与之前的恐惧记忆交织在一起,让这个夜晚显得更加漫长而难熬。一米五的少年,在厚重的被褥下,睁着毫无睡意的双眼,在无尽的黑暗与未知的恐惧中,等待着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