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4：但它让我等到了你

在万世极乐教深处，有一处被无形结界笼罩的领域，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污浊。

这里，是属于童磨与扶苏月的和室，一片独立于时间与尘世的静谧孤岛。

没有窗户引入自然天光，室内却丝毫不显昏暗。柔和而恒定的暖光仿佛从虚无中悄然渗出，均匀地洒满每一个角落，将那些精心布置的陈设映衬得格外温暖而富有生机。

每一件物品都在这细腻的光辉中展露出独特的韵味，仿佛连空气都浸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静谧与安详。

空气中弥漫着四季如春的暖意，伴随着一股淡淡的药香，那味道清苦中透着甘醇。这气息并不令人感到苦涩，反而蕴藏着一种奇异的力量，仿佛能悄然抚平灵魂深处的褶皱，带来难以言喻的安宁。

在信徒们之间，有关教祖大人与那位神秘的东方夫人的轶事如同一缕轻烟，在悄无声息中弥散开来。无人得见她的真容，只知道自某个寻常却又不凡的日子起，教祖的身边多了一道需要无微不至呵护的身影。

他从未让她暴露于众人之前，仿佛她是这世间最为稀有的瑰宝，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最隐秘、最安全的密室深处，隔绝了尘世的所有窥探与纷扰。

曾有负责送去精致饭食与温补汤药的仆役，得以惊鸿一瞥。那一眼，足以成为他们贫瘠记忆中永不褪色的画面——榻上的人儿，墨发铺散，肌肤是近乎透明的白，脆弱得如同晨曦中即将消散的薄雾，一种惊心动魄的、易碎的美。

而更让他们心惊的，是教祖大人凝视着夫人时的眼神。

那不再是面对信徒时，那种程式化的、悲悯而疏离的微笑，而是一种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化不开的浓稠爱意与深切的担忧，仿佛他的整个世界，都只缩成了榻上那一抹纤细的身影。

童磨始终记得，他的月亮喜欢安静。这百年的等待中，这间原本如同华丽冰窟的和室，早已被他有意无意地，一点一滴地，浸染上东方的风骨与韵致。

从屏风上的水墨烟雨，到案几上的紫砂茶具，甚至身下榻榻米的边缘，都精细地绣着幽幽绽放的夕颜花——那种只在夜间悄然开放、带着宿命般哀婉与美丽的花朵。

这里不再是为“万世极乐教祖”准备的居所，而是他为来自东方的月亮精心打造的巢穴，一个只等待女主人归来的、充满归属感的“家”。

他将自己那颗属于恶鬼的、空洞而冰冷的“真心”，毫无保留地、甚至带着偏执的独占欲，全然倾注在扶苏月身上。

那情感是扭曲的，是掌控的，是黑暗深处滋生的藤蔓，却也是他空白的情感荒漠中，唯一鲜活、唯一真实的存在，深深镌刻着“扶苏月”这个名字。

他的爱，是永夜对月亮的囚禁，亦是冰层下唯一的炽热岩浆。

而扶苏月，在这片由他构筑的、隔绝风雨的港湾里，终于得以卸下所有的防备与挣扎，陷入漫长而安心的沉睡。她的清醒时刻总是短暂，身体深处那纠缠不休的剧痛是真实的烙印。

在意识模糊的痛楚中，她会无意识地寻求依靠，冰凉的手指会下意识地攥紧童磨的手，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在梦魇侵袭的深夜里，她会哽咽着，发出细微如猫崽呜咽的声音，破碎地轻唤：“童…磨……”

每一次，无论他身在何处，或在处理教务，或在阴影中静静看着她，只要听到这声呼唤，他都会俯下身，用那双沾染过无数血腥、此刻却极致温柔的手，轻轻抚过她汗湿的额角，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用低沉而稳定的声音回应：“我在，月亮，我在这里。” 这简单的回应，如同咒语，总能奇异地抚平她的不安。

他是上弦之贰，是能以优雅姿态撕裂血肉的恶鬼，是信徒眼中悲悯的教祖，却也能在扶苏月身边，展现出令人难以置信的细心与温柔。

他会亲自试过汤药的温度，会为她调整最舒适的靠枕，会在她因疼痛而无法入眠时，低声讲述一些不知从何处听来的、关于东方星宿的古老传说。

而扶苏月，也在这日复一日的极致呵护中，如同冻土遇暖阳，日渐生出依赖与习惯。她那被病痛反复折磨的身体，竟也在这种近乎偏执的照料下，罕见地透出几分微弱的好转迹象。

这一日，她难得地精神稍好，眼神不似往日那般涣散。童磨握着她的手，指尖小心地摩挲着她过于纤细的手腕，提出了一个对他而言近乎禁忌的提议：“想出去……晒晒太阳吗？月亮。”

阳光，于他而言，是永远无法触及的禁区，如同一道灼身的诅咒，将他牢牢禁锢在黑暗之中。然而，为了她眼底那或许会浮现的一丝微光，他甘愿隐匿于她身后的阴影，无声地守护。

良久，久到童磨以为她又陷入了昏睡，几乎要放弃这个念头时，扶苏月才极轻地开了口。

她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浅淡得如同水痕的笑容，语气里是全然的、不加掩饰的依赖与亲昵：“……好……听你的……”

听你的。

这三个字，轻轻巧巧，却像三颗投入童磨死寂心湖的石子，漾开一圈圈前所未有的涟漪。

他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份将自己全然交托的信任，这感觉比吞噬千百个灵魂更让他满足，更让他那颗冰冷的心脏产生一种怪异的、饱胀的暖意。

他亲手为她换上早已备好的淡粉色东方常服，那柔和的色调仿佛春日初绽的樱花，既衬得她愈发苍白脆弱，又为她添了一抹难得的生气。

指尖轻抚过衣料的纹理，他的动作细致而温柔，似怕惊扰了她的一丝安宁。

随后，他又取来一件白色的毛绒披肩，小心翼翼地为她披上，那柔软的触感仿佛一层温暖的保护，用以抵御可能存在的微凉。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像是要确认她是否舒适，又像是在无声地诉说些什么。

他的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珍贵的琉璃器皿，指尖带着难以言喻的耐心，将她墨黑如夜的长发一缕一缕细细梳顺。

发丝如流水般从他的指间滑过，最终如瀑布般垂落于她的肩头，未加束缚，只任其以最自然的姿态散开，却也透出一种令人心尖微颤的脆弱美感。

庭院被精心布置过，阳光能照射到的区域摆放着舒适的软垫，而周围则有浓密的树荫和回廊构筑出大片的阴影。

童磨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如同引领一位神祇走向她的祭坛。扶苏月在阳光能触及的温暖处缓缓坐下，微微仰头，感受着久违的阳光如同母亲的手，轻柔抚摸着她冰凉的肌肤，带来一丝虚幻的暖意。

而童磨，则静静地伫立在她身后一步之遥的阴影里，如同一座沉默的守护雕像，七彩的眼眸一瞬不瞬地凝望着阳光下的她，仿佛要将这光影交织的画面刻入永恒。

没有人说话，只有微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阳光流淌的静谧。时间在此刻变得绵长而温柔。良久，直到扶苏月轻轻开口，她没有回头，声音一如既往的轻软，却带着洞悉一切的平静：

“……你还是你就够了……童磨……”

刹那间，童磨那双七彩琉璃眸微微睁大，一抹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迅速掠过。放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猛然收紧，指节再次因用力而泛白。

她知道了……或者说，她早已从无数细微的蛛丝马迹中，拼凑出了真相。

是他偶尔深夜归来，即使刻意清理，也无法完全散去的那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人类的血腥气。

是他常年冰凉的、毫无生气的体温，以及百年不变的年轻容颜。

是他摘下教祖帽后，那头本该全是橡木色的长发，顶端却诡异地呈现出鲜血浸染般的红，直至发梢的墨黑。

是某次她半梦半醒间，偶然捕捉到他虹膜中那非人的、象征着鬼之身份的“上弦”与“贰”的字样。

是他永远只能停留在阴影之中，如同畏惧光明的夜行生物……

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启齿，该如何面对可能出现的恐惧、厌恶或疏离。他早已准备好用无尽的温柔与谎言将她永远留在身边，却从未想过，她竟如此平静地接受了这黑暗的真相。

扶苏月轻轻叹了口气，微微侧过身，目光穿越光与暗的界限，落在阴影中的他身上。她的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温柔笑意，那双淡金色的眸子里，除了纵容，更添了几分深沉的包容、理解与全然接纳的光芒。

“……疼吗？”她问，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成为鬼的时候？”

没有恐惧，没有厌恶，没有质问。仅仅只是问——疼吗？

如同百年前，在那个莲花佛龛前，她对着紧握金扇的他，说出那句“你会疼的，松手好吗”一样。关心的，始终是他本身，而非他的身份或形态。

这股纯粹的暖流瞬间冲垮了童磨心中所有的不安与伪装。他摇了摇头，声音带着一丝真实的迷茫：“记不清了……” 成为鬼的痛苦，追求力量的初衷，在漫长的岁月和等待中已然模糊。

但他清晰地记得最重要的事：“但它让我等到了你。你说过的，再见面，你就会留下。” 他的目光灼灼地锁住她，带着一种孩童般的执拗和满足，“你看，我等到你了，我的月亮。”

扶苏月的眼中瞬间盈满了心疼与深深的歉意，声音带着哽咽：“对不起……让你等太久了……童磨。” 她向他伸出苍白纤细的手，越过阳光与阴影的边界，轻轻覆在他因紧张而握拳的手背上。

那冰凉的触碰，却带着融化一切坚冰的暖意。童磨几乎是立刻反手将她的手紧紧握住，力道之大，仿佛生怕她消失。

他脸上的笑容，不再是面对信徒时那种完美却空洞的“温暖”，而是流露出真切的、带着宠溺的温柔：“你不需要道歉，笨月亮。” 他注视着她，语气笃定，“只要等到了你，就不觉得久。”

阳光下的少女，虽然依旧脆弱，脸颊却似乎因暖意而透出极淡的血色。童磨看了看天色，春日阳光虽好，但风起时难免寒凉，她的身体经不起丝毫折腾。“我们回屋吧，月亮。” 他柔声提议。

扶苏月顺从地站起身，步履依旧缓慢，主动走到他身边的阴影里。她的手一直被他紧紧牵着，仿佛那是连接两人的唯一纽带。她轻轻靠向他冰凉却让她感到无比安心的身体。

随后，童磨松开了手，转而以极其轻柔的动作，将她横抱起来。他的动作稳如磐石，仿佛捧着世间最珍贵的易碎品。

他低下头，将声音放得极轻，气流拂过她的耳畔：“睡会儿吧，我知道你累了，我的夫人。”

“……好……”她如同找到归宿的幼兽，发出细微而依赖的回应，甚至无意识地用脸颊轻轻蹭了蹭他冰冷的颈窝，寻找到一个更舒适的位置，任由意识沉入安全的黑暗。

童磨垂眸，凝视着怀中安然蜷缩的少女，她的呼吸渐渐均匀，长睫在眼下投下安静的阴影。

在这一刻，什么上弦之贰，什么万世极乐教祖，都被抛诸脑后。在她身边，他只是童磨，是她的丈夫，是这片永夜中，唯一有幸拥抱月光的囚徒。

他抱着他的月亮，一步步走回那间充满药香与暖意的和室，将外界的阳光与纷扰彻底隔绝。阴影笼罩下，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满足而平静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