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合,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位须发皆白的老人正闲话着家常。惜年路过时,无意中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带着些许唏嘘:
“……说起来,十七年前,也有个叫惜年的丫头,跟你一般年纪,也总爱往仙人那儿跑。”
惜年的脚步蓦地钉在原地。
那老人并未察觉,仍沉浸在回忆里:“那孩子身子弱,性子却倔得很,也是日日上山,风雨无阻的……可惜啊,没熬过那个劫数……”
后面的话,惜年听不清了。
她的耳边嗡嗡作响,仿佛有惊雷滚过。十七年前……另一个惜年……日日上山……
那些被她忽略的细节,此刻如同散落的珍珠,被这根突如其来的线索串连起来——
无妄看她时,那穿越了漫长光阴的凝视。
他待她时,那份远超寻常的、近乎本能的纵容与温柔。
他偶尔失神时,眼中那抹难以化开的寥落。
还有她自己,那莫名想要靠近他的冲动,那站在他身边时,心底涌起的、仿佛早已演练过千百次的熟悉与安宁。
原来如此。
原来,那并非空穴来风的错觉,也并非她的一厢情愿。
她站在原地,晚风吹拂着她的发丝,也仿佛吹开了蒙在记忆之上的一层厚重尘埃。前世的影像与今生的画面,在她脑海中激烈地碰撞、交织、重叠——
那个苍白瘦弱、只敢默默陪伴的影子;
这个鲜活明亮、敢在他面前嬉笑打闹的自己;
那个在月下轻声祈求“慢一点忘记”的侧脸;
这个歪着头大胆问他“是不是恋人”的笑颜。
明明是截然不同的生命状态,却在灵魂深处,共振出完全相同的频率。
同一个灵魂。
这五个字,如同古老的咒语,解开了所有谜题。她终于明白,无妄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温柔从何而来,那沉默的守护因何而起。
他不是在透过她看别人。
他是在看着她 —— 看着历经轮回,终于再度回到他身边的、唯一的那个灵魂。
惜年缓缓抬起头,望向云雾缭绕的孤山方向,心中没有嫉妒,没有恐慌,只有一片浩大的、澄澈的明悟,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而复得的酸楚与圆满。
她弯起嘴角,露出了一个含泪又了然的微笑。
原来,他们之间,早已跨越了生死。
那一天的朝阳似乎都带着不同以往的暖意。惜年几乎是跑着上山的,裙摆拂过沾露的草尖,青石阶在她脚下仿佛也有了雀跃的节奏。她冲进那方熟悉的竹院,胸口因奔跑而微微起伏,目光却亮得惊人,直直地锁在院中那抹背对着她的白衣身影上。
无妄似有所感,缓缓转过身。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
惜年没有丝毫犹豫,像一只终于归巢的雏鸟,带着全身心的信赖与跨越了生死阻隔的思念,猛地扑了过去,紧紧地抱住了他。
她的动作太快,太决绝,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认,撞入了那片她前世只敢仰望、今生才敢真正靠近的清冷怀抱。
无妄整个人骤然僵住。
千万年来,从未有人敢如此。敬畏他的人们匍匐在地,祈求他的人们保持距离。这片衣襟,不染尘埃,不承情泪。可此刻,却被一个少女带着体温和满腔汹涌情感牢牢抱住。
紧接着,他听见了。
那个他等待了十七年,或者说,等待了更久的声音,清晰地、带着微喘和哭腔,却又无比坚定地,唤出了那个早已被世人遗忘的、只属于他本身的称谓——
“无妄!”
不是疏离的“仙人”,而是“无妄”。是他的名。
这两个字,如同斩断轮回的利剑,劈开了所有前尘与今世的迷雾。
然后,是那一句。
那一句他曾在无尽长夜里,于那片空寂的心域中,无声勾勒过千万遍,却从未奢望能亲耳听到的话。
“我回来了。”
怀里的人仰起头,脸上还挂着奔跑后的红晕和激动的泪痕,眼睛却笑得像两弯月牙,里面盛满了失而复得的璀璨星光,和一种“我终于找到你”的、尘埃落定的圆满。
无妄僵硬的身体,在这一刻,仿佛被注入了某种滚烫的、鲜活的东西。那冰封的躯壳,从心脏开始,发出细微的碎裂声,然后暖意如春水般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垂眸,看着怀中这与前世重叠又崭新的容颜,看着她眼中毫无保留的、属于“惜年”的独一无二的灵魂。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惜年几乎要以为时间再次凝固。
终于,他抬起手,那曾抚平山河、掌控生死的手,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极其轻柔地,落在了她的发顶,如同触碰一件绝世易碎的珍宝。
他闭上眼,发出一声悠长的、仿佛卸下了万古重负的叹息。
再开口时,那清冷的声音里,浸满了某种被岁月打磨得无比醇厚、再无半分遮掩的温柔与确认:
“……我知道。”
我知道你会回来。
而我,终于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