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凌晨两点十七分。

东京都某废弃工业区边缘，一栋待拆的三层水泥楼矗立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像一具巨大的骸骨。没有月光，只有远处高速路匝道上偶尔掠过的车灯，短暂地照亮锈蚀的钢筋和破碎的窗户，旋即又被吞没。

空气里弥漫着铁锈、机油和陈年灰尘的混合气味，冰冷，刺鼻。

伏特加蹲在二楼一处没有窗框的缺口阴影里，像一块嵌入墙壁的岩石，无声无息。他穿着全黑的战术服，脸上涂抹着哑光的黑色油彩，只有那双眼睛在夜视仪的淡绿色视野后，冷静地、一遍遍扫描着下方约八十米外的那片空地。

目标是一辆预计在十五分钟后抵达的黑色厢式货车。车里的人，是组织某个外围情报网的“漏洞”，企图带着一些不该带走的东西向警方“寻求保护”。任务很简单：确认目标，清除，取回物品，清理现场。

简单，高效，冰冷。和过去千百次任务没什么不同。

耳机里传来琴酒冷冽的声音，伴随着细微的电流杂音：“位置。”

“二楼，东北角，视野清晰。”伏特加压低声音回应，目光没有离开瞄准区域。他手里端着的不是常用的手枪，而是一支装了消音器的精密狙击步枪，枪身冰凉，触感熟悉到成为手臂的延伸。

“货车会从南面入口进入，停留不超过三分钟。确认目标后自由开火。”琴酒的指令简洁到冷酷，“别留尾巴。”

“明白。”伏特加应道。他的呼吸平稳悠长，心跳控制在每分钟五十二下，这是最佳的战斗状态。

等待。时间在绝对的寂静和黑暗中一秒一秒地爬行。

然而，今晚有些不同。

他的思绪，像是不受控制的游丝，总在任务指令的间隙，悄悄飘向另一个截然相反的方向。

飘向几个小时前，那间温暖、明亮、充满食物香气的小店。

飘向奈奈在柜台后，用左手笨拙擦拭玻璃杯时，微微蹙起的眉心和轻抿的嘴唇。

飘向园子那些叽叽喳喳、关于“恋爱”和“坚冰”的荒唐理论，以及奈奈当时脸上那抹困惑又柔软的晕红。

——“这种人，要么是极度危险的陷阱，要么就是一块未经雕琢的钻石……”

园子的声音，带着少女特有的雀跃和夸张，不合时宜地在他脑海深处响起。

危险的陷阱？他本就是。未经雕琢的钻石？荒谬。

——“他是不是每次都坐同一个位置？是不是话特别少，但行动力超强？”

奈奈当时没有否认。她甚至……默认了。

她是怎么看他的？一个沉默的、有点奇怪的常客？一个需要小心保持距离的“麻烦”？还是……像园子暗示的那样，一个“笨拙”的……

“呼——”伏特加几不可察地调整了一下呼吸，将那些杂念强行压下去。夜视仪的绿色视野里，废弃厂区的轮廓清晰而诡异。专注。他现在是伏特加，组织的执行者，不是那个坐在温暖灯光下吃茶泡饭的“鱼冢三郎”。

可是，指尖仿佛还残留着今天上午触碰她手臂涂抹药膏时，那细腻皮肤下的温热。鼻尖似乎还能闻到那碗咖喱乌冬面浓郁的香气，混合着她发间淡淡的皂角味。

该死。

他握紧了枪托，冰凉的金属触感带来一丝清醒。不能分心。分心意味着错误，错误意味着死亡，或者更糟——暴露，牵连。

耳机里突然传来极轻微的敲击声，三短一长。是琴酒发出的信号：目标接近。

伏特加立刻收敛所有飘散的思绪，整个人进入一种绝对的、冰冷的狩猎状态。眼睛眯起，透过瞄准镜，视野锁定南面入口那条坑洼不平的水泥路。

引擎低沉的轰鸣声由远及近，两道昏黄的车灯撕破黑暗，摇摇晃晃地驶入废弃厂区。一辆老旧的黑色厢式货车，牌照与情报吻合。

车子在空地中央停下，熄火。驾驶座和副驾驶的门几乎同时打开，下来两个男人，都穿着深色夹克，动作警惕地四处张望。其中一个手里拎着一个黑色的手提箱。

伏特加的十字准心，稳稳地套住了那个拎箱子的男人头部。距离，风速，湿度……所有数据在瞬间完成计算，融入肌肉记忆般的调整中。

他的手指搭上扳机，触感冰凉。

就在这时，拎箱子的男人似乎对同伙说了句什么，抬起头，朝着伏特加所在的这栋楼望了一眼。夜视仪放大了那张脸——四十多岁，脸颊瘦削，眼神里充满恐惧和孤注一掷。

那是一张普通人的脸。一个因为恐惧或贪婪，试图背叛组织，却不知道自己早已是死人的普通人的脸。

伏特加扣在扳机上的手指，稳如磐石。这样的脸，他见过太多。同情是奢侈品，犹豫是毒药。

就在他即将压下扳机的千分之一秒——

奈奈的声音，毫无预兆地、清晰地在他脑海里响起，不是回忆，更像是一种幻觉：

“……鱼冢先生，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没告诉我？”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琥珀色的眼睛在暖光下清澈见底。

砰！

不是枪响。是楼下那两个男人关上车门的声音。

伏特加的心脏在那一瞬间，猛地漏跳了一拍。扣着扳机的手指，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几乎不可查的凝滞。

就因为这不到零点一秒的凝滞，瞄准镜里，目标男人恰好侧身，对同伙打手势，头部移出了完美的瞄准点。

错过了最佳时机。

伏特加的瞳孔骤缩。冰冷的怒意和对自己的极度不满瞬间冲刷掉所有杂念。他几乎是立刻、毫不犹豫地微调枪口，准心追上目标移动的轨迹，锁定躯干。

噗！

一声轻微得如同叹息的闷响。装了消音器的狙击步枪枪口微微一震。

瞄准镜里，拎着手提箱的男人身体猛地一僵，像是被无形的重锤击中胸口，向后踉跄两步，手中的箱子脱手飞出。他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口迅速洇开的深色痕迹，张了张嘴，没发出任何声音，软软地倒了下去。

另一个男人惊呆了，愣在原地。

噗！第二声闷响。

他也倒下了，眉心多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孔。

空地重归死寂，只有夜风穿过破损厂房的呼啸声。

伏特加保持着射击姿势，透过瞄准镜冷静地观察了几秒钟，确认两人再无生命迹象。然后，他迅速拆卸狙击步枪，将零件装入特制的黑色手提箱，动作快而无声。

“目标清除。”他对着微型麦克风低语，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异常。

“确认物品。”琴酒的命令传来。

伏特加没有从原路离开，而是像幽灵一样滑向楼梯的另一侧，从一处不起眼的破洞直接下到一楼，身影融入更深的阴影。他绕到空地，脚步轻得像猫，避开可能留下痕迹的碎石和油污。

他先检查了两个死者，补枪确认。然后捡起那个掉落在地的黑色手提箱，打开。里面是几份加密文件和几个微型存储设备。他快速检查了一遍，确认是目标物品。

“物品确认，回收。”他汇报。

“清理，撤离。”琴酒说完，通讯切断。

伏特加从战术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型喷罐，对着尸体和周围可能溅上血迹的地面喷洒特制的化学溶剂。液体接触到血液，立刻发生反应，冒出几乎看不见的淡淡白烟，迅速分解有机物质。他又将空弹壳一一找回，连同可能遗留的细微痕迹一起处理。

整个过程不到五分钟，专业，彻底。

做完这一切，他提起装狙击枪和物品的两个箱子，身影再次没入黑暗，朝着预先设定的撤离点快速移动。脚步依旧稳健，心跳也已恢复平时的频率。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刚才那一瞬间的凝滞，像一根细小的冰刺，扎进了他以为坚不可摧的职业外壳里。

是因为她。

因为想起她，想起她的问题，想起她可能产生的怀疑和担忧。

这太危险了。

回到那辆停在几条街外阴影里的黑色保时捷356A上，琴酒已经坐在驾驶座，指尖夹着一支燃烧的香烟，猩红的光点在黑暗中明灭。

伏特加将两个箱子放进后备箱，坐进副驾驶。

车子无声地启动，滑入凌晨空旷的街道。

“慢了零点三秒。”琴酒忽然开口，声音平直，听不出情绪，但伏特加知道，这已经是质问。

“风向有突变，做了微调。”伏特加回答，语气没有任何起伏。这是标准的、无可指摘的理由。狙击时，任何细微的环境变化都可能影响弹道。

琴酒从鼻腔里哼了一声，没再说话，只是将车速提快。银色长发在窗外灌入的冷风中微微拂动。

伏特加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沉睡的城市轮廓。凌晨的东京，褪去了白日的繁华，露出冰冷坚硬的骨架。

他摘下了夜视仪，但眼前似乎还残留着那淡绿色的视野，和瞄准镜里目标倒下的画面。

然后，那画面毫无预兆地，与奈奈温暖的笑容重叠。

他闭上眼睛，将那股翻涌的、冰冷的自我厌恶压下去。

黑暗中的任务，必须绝对纯粹，容不得一丝光亮，一丝杂念。

而他，伏特加，绝不能允许自己因为贪恋那一点虚幻的温暖，而让黑暗渗透进她的世界，或者让自己在黑暗中露出破绽。

那零点三秒的凝滞，是警告。

必须清除。

无论是任务中的犹豫，还是心里那不该滋生的、名为“鱼冢三郎”的软弱。

保时捷在无人的街道上飞驰，像一道撕裂夜色的黑色闪电，驶向组织深处，驶向他必须牢牢锚定的、纯粹的黑暗。

只是，胸口内侧口袋里，那条折叠整齐的、绣着深蓝小樱花的淡蓝色餐巾，隔着冰冷的战术服，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暖意。

顽固地，存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