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二十一分的米花町,浸泡在黎明前最深沉的墨蓝里。路灯的光晕在潮湿的空气中晕染开,模糊而孤寂。街道上空无一人,连流浪猫都躲进了暗处。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垃圾清运车低沉的轰鸣,很快又消失在街角。
伏特加走在回程的路上,步伐比来时慢了许多,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疲惫。黑色的战术服已经换下,此刻他身上是那套最常见的黑衣黑裤,外面罩着黑色薄外套。衣服是干净的,但他总觉得自己能闻到那股废弃工厂的铁锈味、化学溶剂的刺鼻气息,以及更深处的、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尽管那气息只存在于他的想象,或者说,存在于他的神经末梢。
任务结束了。干净,利落,除了他自己知道的那零点三秒的凝滞,没有任何纰漏。琴酒没再说什么,但伏特加能感觉到大哥那冰冷的审视。那零点三秒,像一根细微的刺,留在了他们之间,也留在了他自己心里。
他需要休息,需要回到组织提供的某个安全屋,处理掉最后一点可能的精神波动,重新校准成那个高效、冰冷、纯粹的伏特加。
但他的脚步,却鬼使神差地,拐向了商店街的方向。
越靠近,街道两旁的店铺越是沉默地紧闭着,卷帘门反射着路灯冰冷的光。只有便利店和通宵营业的居酒屋还亮着灯,透出与这清冷凌晨格格不入的、过于明亮的白光或暖昧的霓虹。
然后,他看见了。
在整排沉睡的店铺中,只有一家,从门缝和橱窗边缘,漏出一线极其微弱、却异常执拗的暖黄色光芒。
是“奈奈的厨房”。
那光很弱,不是营业时那种敞亮的温暖,更像是……一盏忘了关的夜灯?或者,是厨房里某个小灶台为了保温而留的微弱火苗?
伏特加的脚步停在了街对面阴影里。凌晨的冷风卷着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他站在那里,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墨镜后的眼睛盯着那线微光。
他不应该过去。现在是凌晨,他刚从黑暗中归来,身上还带着未散尽的煞气。她应该正在熟睡,或者至少,在远离一切纷扰的安宁中。
但那双脚,仿佛有自己的意志。
他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走到店门前。玻璃门从里面锁着,透过门缝,能看到店内大部分空间沉浸在黑暗中,只有料理台附近亮着一盏小小的、老式的陶瓷台灯,灯泡瓦数很低,投下一圈昏黄朦胧的光晕。
而奈奈,就趴在那圈光晕边缘的料理台上,睡着了。
她侧着脸,枕着自己没受伤的那只手臂,蜜糖色的长发有些凌乱地散在肩头和台面。身上还系着那条深蓝色的围裙,里面是简单的家居服。台灯的光温柔地勾勒出她柔和的侧脸线条,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她的眉头微微蹙着,似乎睡得并不安稳,另一只包扎着纱布的手臂松松地搭在身前。
灶上,一个小小的土锅用最小的火苗煨着,锅盖边缘微微冒着几乎看不见的白气,散发出一种清淡的、令人安心的米粥香气。她在等粥?还是怕粥凉了,特意用小火温着?
伏特加的目光落在她包扎的手臂上。纱布看起来是新的,应该是换过了他给的药。还好。
他就这样站在门外,隔着玻璃,看了许久。凌晨的寒意透过衣服渗进来,但他仿佛感觉不到。胸膛里某种翻涌的、冰冷坚硬的东西,在看到这幕景象的瞬间,奇异地沉淀了下去。那零点三秒带来的焦躁和自我质疑,那任务残留的血腥幻象,都被这盏小小的、等待的灯火,和灯光下毫无防备的睡颜,一点点熨平,稀释。
世界被分割成了两部分:门外,是冰冷、黑暗、充满杀戮和算计的凌晨;门内,是这一小圈昏黄的光,温着的粥,和一个受伤后疲惫睡去的女人。
而他,站在分割线上。
他应该转身离开。
但他没有。
他的手,仿佛不受控制地抬起,极轻、极轻地,用指关节叩了叩玻璃门。
叩叩。
声音很轻,但在绝对的寂静中,依然清晰。
奈奈的睫毛颤了颤,没有立刻醒来。
伏特加犹豫了一下,又叩了两下,稍微重了一点点。
奈奈发出一声含糊的呓语,慢慢睁开了眼睛。她似乎还有些迷茫,眨了眨眼,看向门口。起初是模糊的一片黑影,然后,她辨认出了那个高大熟悉的身形。
她一下子清醒了,坐直身体,脸上闪过惊讶、困惑,还有一丝刚睡醒的懵懂。她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然后连忙起身,有些踉跄地走到门边,从里面打开了锁。
门开了一条缝,带着粥米香气的温暖空气涌出来,混合着她身上干净的、睡眠特有的柔软气息。
“鱼冢先生?”她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和浓浓的疑惑,眼睛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澈,“这么早……你怎么……”
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依旧是那身黑衣,但似乎比平时更……疲惫?像是赶了很远的路,或者熬了很深的夜。身上还带着凌晨室外特有的寒气和露水。
“我……”伏特加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也有些干涩。他顿住了,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为什么在凌晨四点出现在她关着的店门外。
难道说,自己刚结束一次清理任务,鬼使神差就走到了这里?
奈奈看着他罕见的语塞和脸上无法完全掩饰的疲惫,心里的疑惑被一种更柔软的情绪取代。她侧身让开:“外面冷,先进来吧。”
伏特加迟疑了一瞬,迈步走了进去。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将凌晨的寒意隔绝在外。
店内比门外看起来更暗,也更暖。那盏小台灯的光有限,大部分空间沉浸在舒适的昏暗里,只有料理台这一角是明亮的中心。灶上小锅发出的细微咕嘟声和米粥香气,充满了生活实在的温度。
“你……是刚下班吗?”奈奈轻声问,走回料理台边,看了一眼煨着的粥,“还是……没睡?”
伏特加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落在她手臂的纱布上:“手,怎么样?”
“好多了,换了药,不那么疼了。”奈奈下意识抚了抚纱布,“谢谢你给的药膏,很有效。”她顿了顿,看着他依旧站在灯光边缘、仿佛与这温暖环境格格不入的身影,试探着问:“你……吃早饭了吗?”
伏特加摇了摇头。任务前后,他通常不会进食,保持绝对的清醒和身体最佳反应状态。但现在,那碗煨着的粥散发出的朴素香气,和眼前这个女人带着睡意的、关切的眼神,让他感到一种陌生的、生理性的饥饿。
不是对食物的饥饿,更像是对这种“正常”的、带着烟火气的清晨的渴望。
“粥快好了。”奈奈转过身,用没受伤的左手掀开锅盖看了看。粥已经熬得绵软稠滑,米花绽开,香气更加浓郁。她小心地盛出一碗,放在台面上,又拿出一碟简单的酱菜。“不介意的话……一起吃一点?我正好也饿了。”
她说着,也给自己盛了一小碗,然后拉过两把凳子。一把自己坐下,另一把放在自己对面。
邀请简单,自然,没有任何试探或压力,就像她之前无数次请他吃饭一样。
伏特加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洁白的米粥,又看了看她等待的眼神。他走到光晕中心,在她对面坐下。高大的身影终于完全浸入这片温暖。
他拿起勺子。粥很烫,散发着纯粹的米香。他吹了吹,舀起一勺,送入口中。温热的、软糯的粥滑过喉咙,一路暖到胃里,驱散了从骨缝里渗出的寒意和疲惫。
很简单的味道,却有一种神奇的抚慰力量。
奈奈也小口吃着粥,时不时悄悄抬眼看他。他吃得很安静,很专注,侧脸在台灯的光晕里显得比平时柔和一些,但眉宇间那层深深的疲惫和某种她看不懂的沉重,依旧清晰可见。
他一定是累坏了。她想。运输公司的工作,原来这么辛苦吗?需要凌晨才下班,甚至可能通宵?
两人都没再说话,只有勺子偶尔碰到碗壁的轻响,和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光。
一碗粥吃完,伏特加感觉那股紧绷的、属于“伏特加”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下来。不是消失,而是暂时被这温暖的粥和宁静的气氛包裹、安抚了。
他放下碗勺。
“还要吗?”奈奈问。
“不用。”他顿了顿,看着空碗,“……很好。”
奈奈的嘴角轻轻弯起:“那就好。”
她开始收拾碗筷。伏特加习惯性地想帮忙,但奈奈用眼神制止了他:“你是客人,而且刚下班,休息吧。”
她动作利落地洗好碗,擦干手,重新坐回他对面。天光又亮了一些,透过橱窗,给昏暗的店内染上了一层清透的灰蓝色。
“鱼冢先生,”奈奈看着他,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犹豫,“如果……如果工作太累的话,不用勉强自己每天都来的。休息……也很重要。”
她的话里没有探究,只有单纯的关心。她以为他的疲惫和凌晨出现,只是源于繁重的工作。
伏特加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收紧。他该怎么回答?告诉她,他的“工作”和“休息”,都与她想象的截然不同?告诉她,他此刻坐在这里,本身就是一种“勉强”和“危险”?
他最终只是沉默地摇了摇头。
奈奈也没有再问。她能感觉到他不想谈,或者不能说。她尊重这份沉默。
两人就这样静静坐着,在黎明前最宁静的时刻,共享着一片小小的、与世隔绝的温暖。台灯的光晕渐渐被窗外渗透的天光稀释,变得不再那么鲜明,却更加柔和地笼罩着他们。
终于,伏特加站起身。天际已经泛起了鱼肚白,第一缕晨光即将刺破云层。他必须走了,在真正的白天到来之前,回到他该去的地方。
“我该走了。”他说。
“嗯。”奈奈也站起来,送他到门口。
他推开门,清晨微凉但新鲜的空气涌入。天光将他的轮廓勾勒得清晰起来,那股属于黑夜的、冰冷的疲惫似乎被冲淡了一些,但依旧存在。
他回过头,看了她一眼。她站在门口的光影交界处,身后是即将苏醒的店铺,身前是清冷的晨街。她的眼睛看着他,清澈见底。
“……谢谢。”他说,声音低沉。谢她的粥,谢她的灯火,谢她无意中提供的、这片短暂却真实的避难所。
“路上小心,鱼冢先生。”奈奈微笑着说。
他点了点头,转身,大步走入渐渐亮起的晨光中。背影依旧挺直,却似乎不再那么孤绝。
奈奈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听着自己平缓下来的心跳。她走回料理台边,关掉了那盏陪了她半夜的小台灯。
天,彻底亮了。
新的一天开始了。对她而言,是继续经营小店,照顾手臂的烫伤。
对他而言呢?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无论他在什么样的“工作”中奔波,无论他带着怎样的疲惫和秘密归来,至少在这里,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会有一盏灯,一盏很小很弱、却执着亮着的灯。
或许,还有一碗温着的粥。
这盏灯和这碗粥,可能无法照亮他的整个世界,也无法驱散他所有的黑暗。
但至少,能让他知道,在这冰冷世界的某个角落里,还有一份无需言说、不必追问的等待和温暖。
仅此而已。
或许,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