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久田奈奈的手臂依旧红肿着,烫伤的地方火辣辣地疼,但比起昨晚已经好了很多。她早早来到店里,看着被收拾得一丝不苟、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的厨房,怔愣了片刻。空气里只有清洁剂淡淡的味道,昨天那场混乱的痕迹已被彻底抹去,连同那点惊惶和尴尬,也被昨夜的暴雨冲刷得淡了。
她叹了口气,开始准备午市的食材。左手还能用,但惯用的右手肘部动作一大就牵扯得生疼,切菜备料的效率慢了不少。她只能慢慢来,动作有些笨拙,额角很快沁出了细汗。
门上的风铃响了。奈奈以为是提前来的熟客,头也没抬:“欢迎光临,请稍坐一会儿,马上就好。”
没有听到拉椅子的声音。
她疑惑地抬起头,看见鱼冢三郎站在柜台前。他今天来得比以往任何一天都早,上午的阳光将他高大的身影投在地板上,拉得很长。他手里拿着一个不大的白色塑料袋,看不清里面是什么。
“鱼冢先生?”奈奈有些意外,“这么早……”
他的“目光”落在她依旧用纱布松散包扎着的手臂上,停留了几秒。然后,他将手里的塑料袋放在柜台上,推到她面前。
“……换药。”他声音低沉,没什么起伏。
奈奈愣了一下,打开袋子。里面是两支不同牌子的烫伤膏(都比她店里备用的那种更高级),几卷透气防水的专用医用胶带,还有一盒未开封的消炎止痛药。
东西准备得很齐全,甚至考虑到了防水和可能需要的止痛。但……他怎么会知道具体需要什么?而且,这显然不是临时在附近药店随手买的。
“这……太麻烦你了,鱼冢先生。我店里有药的……”奈奈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又有些无措。
“那个不好。”他生硬地打断,指了指她手臂,“用这个。”
他的语气近乎命令,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仿佛在陈述一个事实——他提供的药就是更好。
奈奈看着他隐藏在墨镜后的脸,试图找到一丝关切或温和的痕迹,但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种近乎刻板的、要求执行的坚决。
“……谢谢。”她最终轻声说道,收下了袋子。
他点了点头,似乎完成了某项任务,转身走向他的老位置,但没有立刻坐下。他站在那里,看着厨房方向,又看了看她因为手臂不便而显得有些杂乱的料理台。
“今天,卖什么?”他突然问。
“欸?”奈奈反应过来,“哦,午市准备做亲子丼和咖喱乌冬面,比较简单……怎么了?”
“乌冬面。”他做了决定,“两份。”
“两份?”奈奈眨眨眼,“鱼冢先生要请朋友吗?”她印象中,他永远是一个人。
“……嗯。”他含糊地应了一声,不再解释,坐下,拿出手机,但显然没在看,只是握在手里。
奈奈虽然疑惑,但也没多问。她转身准备去做乌冬面。用左手单手操作锅具和长筷有些困难,尤其是煮乌冬需要不时搅动防止粘连。
她刚费力地用左手提起汤锅,准备接水。
“我来。”
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不知何时,鱼冢三郎已经无声无息地走到了厨房门口。他没进来,只是站在界限外,朝她伸出手。
“水。”他说。
奈奈怔怔地把空汤锅递给他。他接过,走到水槽边,接了半锅水,又稳稳地放回灶上,点燃火。动作利落,没有一丝多余。
然后,他站在厨房门口,没走,也没再说话。只是像一尊沉默的门神,看着锅里的水慢慢烧开。
奈奈觉得有点不自在,又有点莫名的安心。她拿出乌冬面,等水沸了,用左手勉强将面饼放进去。用长筷子搅散面条时,左手使不上劲,面条有些缠在一起。
一只大手伸了过来,自然地接过了她手里的长筷。他的手指擦过她的指尖,带着薄茧和微凉的触感。
奈奈吓了一跳,抬头看他。他已经戴上了一副干净的薄棉手套(不知从哪里拿出来的),握着筷子,手腕稳定地搅动着锅里的面条,动作熟练而均匀。沸水蒸腾的白色雾气模糊了他墨镜的边缘。
“……你会做饭?”奈奈忍不住问。
“不会。”他回答得干脆,但手里的动作没停,“煮面,会。”
这大概是某种生存技能?奈奈胡乱猜测着。看着他专注(至少看起来是)煮面的侧影,高大,沉默,却在此刻做着如此家常的事,有种奇异的不协调感。
面煮好了,他捞出来,过冷水,沥干,分装进两个大碗里。全程无需奈奈再动一下手。
奈奈只需要在旁边指挥:“咖喱汤在左边那个小锅里,热一下就好……对,浇上去……天妇罗碎在冰箱那个玻璃碗里,撒一点在上面……”
他一一照做,精准得像在执行指令。两个碗很快准备好,浓郁的咖喱香气弥漫开来。
他将两碗面端到柜台。然后,他解开了一直拎着的另一个小袋子——奈奈这才注意到他进门时除了药袋,还提了别的东西。里面是两双一次性筷子。
他拆开包装,将筷子分别放在两个碗边。然后,他看向奈奈。
“吃。”他说,指了指其中一碗。
“欸?我?”奈奈这才明白,“两份”里,有一份是给她的。
“嗯。”他拉过一把椅子,放在柜台外侧,自己则坐在了柜台内的高脚凳上——那是平时奈奈偶尔休息坐的位置。两人隔着柜台,面前各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咖喱乌冬面。
“可是……我还不饿,而且店……”奈奈有些慌乱。
“没客人。”他打断她,语气平静地陈述事实,“手,要吃饭。”
他的逻辑简单直接:她手受伤了,需要吃东西恢复,而现在没客人,所以应该吃饭。
奈奈看着面前那碗面。咖喱汤汁浓郁,乌冬面洁白滑嫩,天妇罗碎金黄酥脆,摆放得甚至比她平时自己做的还要规整。这是他……笨拙地、用他自己的方式,“煮”给她的。
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温热的水流缓缓浸过,酸酸软软的。
“那……我开动了。”她不再推辞,在他对面坐下,用左手不太灵活地拿起筷子。
他也拿起筷子,沉默地开始吃。
店里很安静,只有两人吃面时细微的声响。阳光透过玻璃窗,暖洋洋地照在他们身上。这顿提前的、有些怪异的午餐,就在这种沉默却并不尴尬的氛围中进行着。
奈奈偷偷抬眼看他。他吃得很认真,微微低着头,墨镜挡住了眼睛,但能看见他专注咀嚼时下颌有力的线条。他吃面的速度不慢,但动作并不粗鲁,甚至带着一种刻意的规矩感,仿佛在遵守某种用餐礼仪。
“味道……怎么样?”奈奈小声问。
他顿了一下,似乎在仔细品味,然后点了点头:“嗯。”
没有更多评价,但奈奈知道,这对他而言,已经是难得的认可了。
吃到一半,奈奈左手实在不太方便,几根乌冬面滑溜溜地怎么也夹不起来,努力了几次,差点把汤汁溅到衣服上。
一双筷子伸了过来,极其自然地从她碗里夹走了那几根调皮的面条,放进了他自己碗里。动作快得奈奈都没反应过来。
她愕然抬头。
鱼冢三郎已经收回了筷子,继续吃着自己的面,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拂开一片落叶般自然。他甚至没有看她一眼,耳根却似乎泛起了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红晕,很快又消逝在冷硬的肤色下。
奈奈的脸颊微微发热,低头看着自己碗里少了几根面条的咖喱汤,心跳有点乱。这举动……太亲密了。完全超出了普通客人,甚至朋友的界限。
可他却做得如此坦荡,又如此生硬,像是一种下意识的、未经思考的行为。
这顿午饭的后半段,奈奈吃得有些心不在焉。面条的味道似乎都模糊了,只剩下对面男人沉默存在带来的、强烈而矛盾的感觉——笨拙的关怀,生硬的体贴,以及那身冰冷气质下,偶尔泄露出的、极其细微的人间温度。
吃完饭,他主动收拾了碗筷,拿到水槽清洗。奈奈想帮忙,被他一个眼神制止。
“坐着。”他说。
奈奈只好坐回去,看着他熟练地洗好碗,擦干,放回原处。他做这些事的时候,背影宽厚,动作间带着一种力量感,却又奇异地融入这间温馨的小厨房。
一切都收拾停当,他洗了手,走回柜台边,拿起那个装药的袋子,再次递给她。
“记得换。”他嘱咐,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却带着不容忽视的重量。
“嗯,我会的。”奈奈点头。
他又看了她手臂一眼,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抿了抿唇,转身走向门口。
“鱼冢先生。”奈奈叫住他。
他停步,没有回头。
“……谢谢。”奈奈轻声说,这次不只是谢他送药,谢他煮面,更是谢他这份沉默又笨拙的、将她纳入羽翼之下保护的姿态。
他背对着她,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推门离开了。
奈奈走到窗边,看着他高大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她回到柜台,拿起那袋药膏,指尖拂过冰凉的药管。
这种关心,很重,很生硬,甚至有点霸道。
但不知为何,却让她受伤的手臂,连带着心里某个空旷的角落,都感到了一丝奇异的、被妥帖安置的暖意。
也许,有些人表达在乎的方式,就是如此笨拙,如此沉默,却又如此……不容置疑。
就像他煮的那碗面,简单,直接,却热气腾腾,足以熨帖整个上午的疲惫和疼痛。
午后的阳光更加明媚,透过窗户,照亮了空气中缓慢浮动的微尘。
奈奈轻轻抚过手臂上的纱布,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了一个小小的、柔软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