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天空堆叠着厚重的、镶着金边的云层，空气闷得像是能拧出水来。一场暴雨正在酝酿。“奈奈的厨房”里，提前亮起了灯，驱散着从门窗缝隙渗入的、令人不安的昏暗。

久田奈奈正在准备晚市的高峰。几个炉灶同时开着火：左边炖着一大锅马铃薯炖肉，汤汁咕嘟咕嘟地冒着浓稠的气泡；中间的小锅里，天妇罗的油温已经升到了合适的高度，清澈的油面微微颤动；右边的深锅则煮着关东煮的汤底，昆布和柴鱼的鲜香悠悠飘散。

她系着那条深蓝色的防油污围裙，长发在脑后紧紧盘成一个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纤细的脖颈，几缕碎发被汗湿，贴在颊边。她的动作很快，却不见忙乱，切菜、下锅、调味，井然有序，像一场熟练的独舞。

鱼冢三郎推门进来时，看到的正是这幅景象。店里还没有其他客人，只有她一个人在厨房的暖光和蒸汽中穿梭。闷热的空气混合着复杂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让他呼吸微微一滞。

他照例走向老位置，坐下。今天他没戴帽子，头发有些凌乱，墨镜下的脸色似乎比平时更显疲惫，下颌线绷得死紧，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他没有立刻点餐，只是沉默地坐着，目光落在奈奈忙碌的背影上，仿佛那规律的、充满生活气息的动作，能稍稍安抚他神经深处某种尖锐的嚣叫。

奈奈正将裹好面衣的鲜虾和茄子轻轻滑入油锅。刺啦一声，油花欢快地溅起。她专注地盯着油温，用长筷子轻轻拨弄。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大概是天气太闷，加上连续站立操作，她忽然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眼前黑了一下，脚下不自觉地向后踉跄了半步。就是这半步，她的胳膊肘不慎撞到了旁边正在沸腾的关东煮汤锅边缘！

“啊！”奈奈短促地惊叫一声，剧痛从手肘外侧传来。她整个人猛地一颤，手里握着的长筷子脱手，掉进了滚油里，溅起更大的油花。而她撞到汤锅的手臂本能地缩回，却将灶台边一个装着半碗味淋（甜味料理酒）的小瓷碗带翻了。

哐当！瓷碗摔在地上，碎裂开来，琥珀色的味淋流淌了一地，混合着瓷片。

混乱在几秒钟内发生。

奈奈捂着手臂，痛得眼泪瞬间涌了上来。手肘外侧靠近上臂的位置，被滚烫的金属锅边烙出了一条明显的红痕，正在迅速肿起，皮肤火辣辣地疼。地上是碎片和黏腻的酒液，油锅里的天妇罗因为无人看管，边缘开始发焦，传来淡淡的糊味。

她脑子有点发懵，第一反应是蹲下去捡碎片。

“别动！”

一声低吼，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和严厉，炸响在耳边。

几乎在同一瞬间，鱼冢三郎已经从座位上一跃而起，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劲风，眨眼间就跨过几张桌子，冲到了厨房入口。他的动作快得超出了常人的反应，没有任何犹豫，一手猛地抓住了奈奈没受伤的胳膊，将她往后拉离了那片狼藉。

力道很大，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奈奈被拉得踉跄后退，背脊撞上他坚硬如铁的胸膛。她甚至能感觉到他胸腔里心脏急促而沉重的搏动，隔着两层薄薄的衣料传来。

“站这儿。”他将她按在厨房门口相对安全的位置，声音冷硬，是命令式的。

然后，他看也没看地上碎裂的瓷碗和流淌的液体，目光像最精密的仪器，瞬间扫过整个灶台。

左手迅速关掉了炖锅和汤锅的火。右手拿起旁边挂着的厚棉手套戴上，极其稳准地将油锅从炉灶上端下来，移到旁边空着的、铺着防火垫的台面上，然后才关掉油锅下面的火源。整个过程不到五秒，没有任何多余动作，熟练得像是演练过千百遍。

接着，他才低头看向奈奈受伤的手臂。他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手套还带着刚端过热锅的微温——极其小心地，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红肿的烫伤边缘。

奈奈疼得吸了口冷气。

他的手指立刻缩回，像是被那温度烫到了一样。墨镜后的目光死死锁在那片红肿上，下颌线绷得像是要断裂。

“冲水。”他哑声道，拉着她没受伤的那只胳膊，几乎是半拖半扶地将她带到厨房角落的水槽边，拧开水龙头，调到凉水档，然后将她受伤的手臂按到水流下方。

冰凉的自来水冲刷着灼痛的皮肤，带来一阵刺麻的缓解感。奈奈咬着下唇，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一半是疼的，一半是吓的，还有一部分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近乎粗暴的照顾而涌起的莫名委屈和……安心。

他站在她身侧，一只手依旧稳稳扶着她的手臂，确保水流持续冲刷在伤处。另一只手已经摘掉了棉手套，此刻正紧紧攥成拳，垂在身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的呼吸声在她头顶上方，有些重，有些急，带着一种竭力克制的什么情绪。

厨房里只剩下哗哗的水声，和远处油锅里残留的、轻微的滋啦声。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焦糊味、味淋甜腻的酒气、以及未曾散去的食物香气。这混杂的味道，配上此刻怪异又紧绷的气氛，让奈奈有种不真实感。

“……油，油锅……”她小声提醒，声音还带着哭腔。

“灭了。”他简短地回答，目光依旧盯着水流下的手臂，“至少冲十五分钟。”

他的语气恢复了那种刻板的平稳，但扶着她手臂的指尖，温度高得有些不正常。

时间在冰冷的水流和沉默中缓慢流逝。奈奈的疼痛渐渐被麻木取代，心跳也慢慢平复下来。她侧过头，悄悄看向他。

他微微低着头，墨镜对着水流的方向，侧脸线条僵硬。嘴角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他在生气？还是在后怕？奈奈分辨不出。她只能看到他紧抿的唇，和绷紧的、微微起伏的胸膛。

过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他关掉了水龙头。从旁边架子上抽下两条干净的毛巾，一条叠好，轻轻敷在她依旧红肿但已经不再那么骇人的伤处，另一条递给她擦干另一只手和脸。

“有烫伤膏吗？”他问，声音干涩。

“在……在柜台下面的医药箱里。”奈奈小声说。

他转身出去，很快拿着医药箱回来。打开，迅速而准确地找出烫伤膏和消毒纱布。他的动作依旧很稳，但奈奈注意到，他拧开药膏盖子时，手指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他蹲下身，这样他的视线才能与她的手臂平齐。他先是用棉签蘸了消毒水，极其轻柔地清理了伤处周围可能沾到的污渍（虽然已经被水冲得很干净），然后挤出药膏，用指腹一点点、极其仔细地涂抹在红肿的皮肤上。他的指尖带着薄茧，触感粗糙，但动作却轻得像羽毛，仿佛怕弄疼她一丝一毫。

药膏清凉，缓解了最后一点灼痛。奈奈低头看着他专注的侧脸。这是她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这么久地“观察”他。墨镜依旧挡着眼睛，但她能看到他紧蹙的眉心，高挺的鼻梁，紧抿的、没什么血色的嘴唇。他的呼吸很轻，喷在她的手臂上，带来微弱的暖意。

涂抹均匀后，他用纱布松松地包扎了一下，动作熟练得不像第一次做这种事。

处理好伤口，他才站起身，后退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过于接近的距离。他看着她，又看了看一片狼藉的灶台和地面。

“坐着。”他指了下厨房外最近的一张椅子。

奈奈乖乖坐了过去，手臂上的清凉感和他残留在空气中的、强烈的存在感，让她有些恍惚。

然后，她看到这个名叫鱼冢三郎的、沉默寡言的男人，开始收拾她弄出的残局。

他先是用厚报纸小心地收拾起地上的碎瓷片，包好，扔进垃圾桶。然后用拖把将黏腻的味淋彻底拖干净，拖了两遍，直到地面光洁如新。接着，他清洗了翻倒的碗和掉进油锅的筷子，将焦掉的天妇罗残渣捞出处理掉。最后，他甚至检查了其他几个锅里的食物，确认炖肉和关东煮汤底没有因为短暂离火而变质。

整个过程，他沉默、高效、条理清晰，没有一句抱怨，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仿佛处理这种突发状况和清理痕迹，是他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奈奈呆呆地看着。这根本不是她认知中那个“运输公司职员”该有的反应和身手。那种瞬间爆发的速度，那种面对危险和混乱时绝对的冷静与掌控力，那种处理伤口和清理现场的专业熟练……

她心里的疑惑和不安，像水底的泡沫，越来越多地翻涌上来。

他……到底是谁？

收拾完一切，他洗了手，摘下墨镜，用手指用力揉了揉眉心。奈奈只来得及看到他闭眼时，眉心深刻的褶皱和眼底一闪而过的、浓重的疲惫与某种更深沉的东西。随即，他就重新戴上了墨镜。

他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挡住了灯光。

“还疼吗？”他问，声音低哑。

奈奈摇摇头，又点点头，声音很小：“好多了……谢谢你，鱼冢先生。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不是麻烦。”他打断她，语气有些生硬。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以后……小心点。”

“嗯。”奈奈低下头，看着手臂上被他包扎好的纱布。

又是一阵沉默。

“今晚，”他忽然说，“别营业了。”

“欸？可是……”

“关门。”他的语气不容置疑，“手这样，怎么做菜？”

奈奈想说只是烫了一下，不太影响，而且提前准备好的食材不用掉会浪费。但对上他那副墨镜，和他周身尚未完全散去的、冷硬强势的气场，她的话咽了回去。

“……好吧。”她妥协了。

他点点头，似乎松了口气。走到门口，将“营业中”的牌子翻成了“准备中”。

然后，他走回她面前，从口袋里拿出钱包，抽出几张纸币，放在桌上。

“这是……”奈奈不解。

“药膏。还有……”他看了一眼厨房，“打碎的碗。”

“不用这么多……”

“拿着。”他打断她，然后，像是完成了所有该做的事，转身走向门口。

“鱼冢先生！”奈奈叫住他。

他停步。

“你……还没吃饭。”奈奈看着他有些孤直的背影，“我虽然不能做复杂的，但冰箱里还有中午剩的饭和配菜，热一下很快的……你，要不要吃了再走？”

她问得小心翼翼，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期待和挽留。

鱼冢三郎的背影僵住了。他放在门把上的手，握紧，又松开。

窗外，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落下，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玻璃窗上，瞬间织成密集的雨帘。

他站在门口，背对着她，听着身后雨声喧哗，和店内令人心安的寂静。

良久，他低低地、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然后，他转过身，走回店里，在她对面的椅子坐下。摘下湿漉漉的墨镜，这次，他没有立刻戴上，而是放在手边。

奈奈看着他摘下墨镜后露出的、略显疲惫却异常清晰的眉眼，心头猛地一跳。她慌忙移开视线，站起身：“我、我去热饭。”

她走进厨房，用没受伤的左手，笨拙地操作微波炉。简单的剩饭和炖菜很快热好，她端出来，放在他面前。

“将就吃吧。”她有些不好意思。

他没说话，拿起筷子，开始吃。吃得很安静。

奈奈坐在他对面，用左手小口小口地喝着水。两人之间，只有窗外的雨声，和他吃饭时轻微的碗筷声。

这顿简陋的、意外的晚餐，就在这暴雨如注的夜晚，在这间提前打烊的小店里，安静地进行着。

谁也没有再提刚才的意外，没有提他超乎寻常的反应，没有提她心中的疑惑。

仿佛那场短暂的混乱和之后的照料，只是暴雨来临前的一个小小插曲。

但有些东西，已经在无声中改变了。

比如，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摘下墨镜（虽然很快又戴上）。

比如，他第一次，不是因为她的邀请，而是因为她的挽留，留了下来。

比如，她心里那个关于他身份的疑问，已经不再是模糊的猜测，而成了一个沉甸甸的、亟待解答的谜团。

窗外的雨，下得正酣。

厨房里的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