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个晴天。阳光毫无阻碍地洒在米花町的街道上,昨夜那场小小的混乱仿佛被蒸发得无影无踪。
久田奈奈照常在清晨开店,清扫门口,擦拭玻璃。空气清新,带着露水和阳光的味道。只是当她将“营业中”的牌子翻过来时,指尖停顿了一下,目光下意识地投向街道两侧。
没有异常。没有不怀好意的目光,没有徘徊的可疑身影。一切都和过去无数个清晨一样。
她轻轻吐了口气,将心头那点残留的不安也随着这口气吐了出去。大概是自己多心了吧。
午市忙碌而平静。来的大多是熟客,偶尔有新面孔,也都礼貌规矩。昨天那三个男人的事情,似乎没有在街坊间引起任何波澜,就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深潭,连水花都没溅起多大。
但奈奈能感觉到一丝不同。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来自她自己。
她发现自己会不自觉地,在给客人上菜、收拾碗碟的间隙,留意门口。不是期待,更像是一种……下意识的确认。确认那个高大的、沉默的黑色身影没有出现,在这个时间段。
鱼冢先生通常不会在白天来。她知道。可心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混合着感激和某种更深隐忧的情绪,让她无法完全平静。
下午,她出门去超市补充食材。拎着沉重的购物袋回来时,在离店门口不远的人行道上,她注意到一点不寻常。
路边排水沟的栅格缝隙里,卡着一点小小的、反光的东西。她弯腰,费力地用手指拈出来——是一片极小的、棱角锋利的玻璃碴子,边缘还沾着一点点深褐色、已经干涸的痕迹。不像酒瓶碎片,倒像是……车窗玻璃?
她皱眉,直起身,四下看了看。周围干干净净,连片落叶都被清晨的清扫车收走了。只有这片玻璃碴,像是被匆忙间遗漏,或者从某个移动的物体上崩落下来的。
一个模糊的、让她不太舒服的联想闪过脑海。但她立刻摇了摇头,把那念头甩开。不可能。大概是哪辆车不小心碰碎了后视镜吧。
她将玻璃碴扔进垃圾桶,拎着袋子回了店里。
傍晚,夕阳西下时,波本再次出现在了波罗咖啡厅的窗边。他面前摆着一杯渐渐冷却的黑咖啡,手指在平板电脑上滑动,像是在查阅资料,但每隔几分钟,他的目光就会极其自然地抬起,掠过窗户,扫向对面的“奈奈的厨房”。
他的观察比之前更加系统,也更加隐蔽。不仅仅看进出的人,也看店铺周围的环境,看街道上停留的车辆,看对面二楼窗户偶尔晃动的人影。
他注意到,奈奈的店铺周围,似乎过于“干净”了。
不是卫生意义上的干净,而是一种……缺乏冗余信息的感觉。街角那个原本总是堆着些杂物的隐蔽处,今天空无一物。对面公寓楼那几个视野很好的窗户,今天下午一直拉着窗帘——而根据他之前的观察,那几户人家白天很少拉得这么严实。
还有,昨天那几个闹事的醉汉。波本通过一些非官方渠道了解到,那三个家伙今天早上几乎同时“因为急事”离开了东京,去往不同的偏远地区,归期未定。理由生硬,行程仓促,透着一股不想惹麻烦、尽快消失的味道。
是谁的手笔?效率高,不留痕迹,风格冷硬。
波本端起咖啡,抿了一口。苦涩的液体让他思维更加锐利。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对面。奈奈正在门口给几盆小植物浇水,侧脸柔和,动作轻缓,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围无形的变化毫无所觉。
波本的眼神暗了暗。
这种“干净”和“效率”,他太熟悉了。是组织惯用的手法之一。抹去痕迹,清除可能的麻烦源头,维持表面的平静。
是伏特加做的。
为了保护这家店?还是为了保护这个女人?
这个认知让波本心中的评估又加重了一分。伏特加不仅频繁出入这里,不仅在这里放松警惕,现在甚至开始动用组织层面的资源(哪怕是极微小的)来清除可能波及到此地的麻烦。
这已经超出了“偶尔歇脚”或“对食物感兴趣”的范畴。
这更像是一种……圈定地盘、排除威胁的本能行为。
那个女人,久田奈奈,在伏特加心里,到底占据了一个什么样的位置?一个需要被如此小心翼翼“隔离”在危险之外的……弱点?
波本放下咖啡杯,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他在权衡。
目前看来,伏特加的处理方式是将危险隔绝在外,而非将这个女人卷入更深。这对于奈奈而言,短期内或许是好事。但长期呢?当这个“弱点”本身的存在被组织更高层,尤其是被琴酒察觉时,这种隔绝还能维持吗?
而他自己,波本,应该怎么做?
揭露它?利用它?还是……暂时放任它?
他的职责和良知在拉扯。放任一个组织核心成员与一个普通平民产生如此深的纠葛,无疑是危险的。但贸然打破这种脆弱的平衡,可能会立刻将这个无辜的女人推向深渊。
他需要更多信息。关于伏特加的真实意图,关于这个女人是否真的毫不知情,关于……他们之间,到底发展到了哪一步。
波本的目光变得深沉。他收起平板电脑,站起身,脸上重新挂上安室透那副清爽亲切的笑容,走向柜台后的榎本梓。
“梓小姐,我出去买点东西,很快回来。”
“好的,安室先生。”
这一次,他没有做任何伪装,就这样以安室透的面貌,径直走向了街对面的“奈奈的厨房”。
风铃响起。
奈奈正在擦拭料理台,闻声抬头,看到进来的人,脸上露出略带惊讶但依旧礼貌的微笑:“欢迎光临……啊,您是,对面咖啡厅的……”
“安室透。”波本笑容灿烂,自我介绍,“在波罗咖啡厅工作。一直听说您这里的料理非常美味,今天特意来尝尝。”
他的态度自然友好,带着一种极具感染力的阳光气息,瞬间冲淡了店内略显冷清的氛围。
奈奈恍然,笑容也真诚了几分:“原来是安室先生,您好。请坐。”她指了指靠窗的位置,“想吃点什么?现在不是饭点,可能选择不太多……”
“没关系,有什么推荐吗?简单一点就好。”波本坐下,目光不着痕迹地快速扫过店内。干净,整洁,温馨。空气中残留着午餐的余味,混合着清洁剂淡淡的气息。没有异常物品,没有可疑的痕迹。那个靠里的位置空着。
“那么……试试今天的便当怎么样?还有最后两份,是照烧鸡排和姜烧猪肉双拼,配了米饭和味噌汤。”奈奈建议道。
“听起来很棒,就这个吧。”波本点头。
“请稍等。”奈奈转身进了厨房加热便当。
波本坐在那里,姿态放松,像是单纯来吃饭的客人。但他的感官全开,捕捉着一切细微的信息。
他听到厨房里微波炉运转的嗡嗡声,闻到食物被重新加热后散发出的、更浓郁的酱香。他看到柜台后面贴着的便签,上面是清秀的字迹,记录着食材采购清单和某些客人的特殊喜好(“田中先生不要葱”、“小仓太太味噌汤要淡一点”)。他注意到窗台上那几盆被精心照料的小植物,其中一盆的泥土似乎刚被翻动过,有点过于平整。
没有任何与组织相关的痕迹。这里就是一家最普通不过的、用心经营的家庭餐馆。
奈奈端着加热好的便当和汤出来了,摆放在他面前。“请慢用。”
“谢谢。”波本拿起筷子,尝了一口照烧鸡排。酱汁甜咸适中,鸡肉鲜嫩。“很好吃。”他由衷地称赞,这并非全是客套。这个女人的手艺确实出众。
“您能喜欢就好。”奈奈站在不远处,脸上带着被认可的淡淡喜悦。
“您一个人经营这家店,很辛苦吧?”波本一边吃,一边用闲聊的语气问道。
“还好,习惯了。客人们大多都很和善。”奈奈笑了笑,眼神清澈。
波本注意到,她说“大多都很和善”时,表情没有任何异样。看来昨晚那场冲突,她并没有放在心上,或者……有人让她觉得无需再放在心上。
“昨天好像看到您店里有点热闹?”波本装作不经意地提起,目光关切,“没什么事吧?”
奈奈微微一顿,随即笑容不变:“啊,没什么,只是几位客人喝多了,声音大了点。已经没事了。”
她的回答很自然,没有隐瞒,也没有多谈。应对得体。
波本点点头,不再追问,转而聊起附近商店街的一些趣事,语气轻松。奈奈也渐渐放松下来,偶尔接几句话,气氛融洽。
便当吃完,波本付了钱。
“以后我会常来的,奈奈小姐的手艺真的很棒。”他笑着说道,走到门口。
“随时欢迎,安室先生。”奈奈送他到门口。
波本推门出去,回头对她笑着挥了挥手,然后转身走向马路对面的波罗。
他的笑容在转身的瞬间淡去,紫灰色的眼眸深处,思绪翻涌。
久田奈奈,看起来确实是一个普通、温柔、有点单纯的女人。她对伏特加的身份很可能一无所知。而伏特加……似乎在用一种近乎笨拙的方式,试图在她周围筑起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她与他的黑暗世界隔绝开来。
这是一种保护,但也是一种潜在的危险。屏障越厚,一旦破裂,反噬就越可怕。
波本走回波罗,系上围裙。他决定,暂时维持现状。
继续观察,继续评估。在找到最稳妥的、既能打击组织又不至于让那个无辜女人瞬间被吞噬的方法之前,他不会轻易打破那层“无声的庇护”。
尽管他知道,这庇护本身,或许就是最大的变数。
而“奈奈的厨房”里,奈奈清洗着安室透用过的碗筷,想着刚才那位阳光俊朗的咖啡厅店员。很亲切的一个人呢。
她的思绪,又飘到了昨晚。飘到了那个挡在她身前的、沉默如山的背影。
鱼冢先生……
她擦干手,走到那个靠里的座位旁,手指轻轻拂过冰凉的桌面。
昨天他留下的钱,她已经单独收在一个小盒子里,标签上写着一个“鱼”字。那是“清理费”,他说。
但奈奈觉得,那不仅仅是对弄脏桌面的赔偿。
那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一种沉默的庇护。
告诉她,也告诉可能出现的其他“麻烦”:这里,有人看着。
这种感觉很复杂。让她安心,也让她心底那丝隐约的不安,如同水底的暗藻,悄然生长。
她摇摇头,不再去想。转身回到料理台前,开始准备晚市需要的食材。
阳光透过窗户,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洁净的地板上。
店里安安静静,只有她切菜时,刀刃与砧板接触发出的、规律而清脆的声响。
一切如常。
只是这片平静之下,无形的目光和暗涌的波澜,已然交织成网,将她悄然笼罩其中。而她,尚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