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彻底暖起来了。午后阳光懒洋洋地铺满“奈奈的厨房”的木质地板,空气里浮动着灰尘,在光柱里缓慢舞动。久田奈奈正在熨烫一叠洗好的餐巾。
这些不是店里用的那种统一规格的白色方巾,而是她自己准备的,棉麻质地,米白或淡蓝色,边缘有手缝的简单线迹,不算精致,却透着家常的柔软。她喜欢给常客,或者看起来格外疲惫的客人用这些。
熨斗滑过布料,蒸腾起带着皂角清香的湿热气息。她熨得很仔细,边角都抻得平平整整。熨到其中一条淡蓝色、边缘有一圈深蓝色回形纹手缝线的餐巾时,她的动作停了一下。
这条餐巾,是昨晚鱼冢先生用过的。
她记得很清楚。因为他每次用完餐巾,都会将它折叠得异常规整——近乎刻板的正方形,边缘对齐,棱角分明,然后放在空碗旁边。不像其他客人,可能随意揉成一团放在桌上或碟子边。
昨晚他吃的是炸猪排饭。猪排炸得金黄酥脆,酱汁浓郁。他吃得依旧沉默专注,但奈奈注意到,在他低头时,一点点几乎看不见的油星,还是溅到了他胸前的桌面上,甚至可能沾到了他的深色T恤——如果他坐得再近一点的话。
当时他没在意,她也没提醒。但现在,在这条熨平的餐巾上,她看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深色的油点,就在餐巾的一角。大概是酱汁。
奈奈拿起餐巾,对着光仔细看了看。油点很小,已经洗过,只留下一点点比周围布料颜色略深的痕迹,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她放下熨斗,从针线篮里找出颜色最接近的深蓝棉线,穿针。然后,就着窗口明亮的自然光,她在那小小的油渍痕迹上,用极细密的针脚,绣了一朵……五瓣的小樱花。
不是多么精巧的绣工,只是简单的轮廓,甚至有点稚拙。但淡蓝色的布上,一朵深蓝色的小樱花悄然绽放,恰好盖住了那点瑕疵,又仿佛给这条原本朴素的餐巾,添上了一丝别致的、属于春天的生气。
她绣得很慢,很用心。针尖刺破布料,发出轻微的“噗噗”声。阳光照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投下细密的阴影。
为什么这么做?她自己也说不清。或许只是不想让这条被他仔细折叠过的餐巾,留下一点不完美的痕迹。或许……是想用一种无声的方式,谢谢他昨晚的挺身而出,谢谢他那些沉默的陪伴,甚至谢谢他每次都将椅子推回原位的、近乎笨拙的“规矩”。
绣完最后一针,她咬断线头,将餐巾再次熨烫平整。那朵小樱花在熨斗下微微凸起,成了一个独特的触感记号。
她将餐巾单独放在一边,和其他熨好的分开。
傍晚,鱼冢三郎推门进来时,奈奈正在擦拭柜台。看到他,她眼睛弯了弯:“晚上好,鱼冢先生。”
“嗯。”他走向老位置,坐下前,习惯性地看了一眼桌面——干净,空无一物。
“今天想吃什么?有新鲜的竹荚鱼,可以做盐烤或者煮付け。”奈奈走过来问。
“盐烤。”他言简意赅。
“好的,稍等。”
奈奈回到厨房准备。烤鱼的香味渐渐弥漫开来。她将烤得表皮微焦、油脂滋滋作响的竹荚鱼装盘,配上萝卜泥和柠檬角。然后,她犹豫了一下,从旁边单独拿起了那条淡蓝色的、绣着小樱花的餐巾。
她将餐巾对折,摆放在他的餐盘左侧,和筷子平行。
鱼冢三郎的目光,在接触到那条餐巾时,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秒。他认出来了。是昨晚他用过的那条。但似乎……又有点不同。
他没有立刻碰它,只是看着。直到奈奈将烤鱼和味噌汤都端上来,说“请慢用”,转身离开,他才伸出右手,用食指和拇指的指尖,极轻地拈起餐巾的一角,将它完全展开。
淡蓝色的棉麻布,柔软的触感。边缘是手缝的深蓝色线迹。然后,他的指尖触到了那个小小的、略带凸起的部分。
他低下头,墨镜后的目光聚焦在餐巾一角。
一朵深蓝色的、简单的樱花刺绣。
他的手指僵住了。指尖停留在那朵小花上,仿佛被那细密的针脚烫了一下。
他认得这个痕迹的位置。是他昨晚可能不慎让酱汁溅到的地方。而现在,那里被一朵花覆盖了。
是谁绣的?答案显而易见。
为什么?
他的大脑迅速排除了所有可能的阴谋或试探——针法简单生疏,布料普通,毫无威胁性。这更像是一种……心血来潮的修补?或者,是一种无声的、细腻的体贴?
他无法理解。
在他生活的世界里,物品只有功能性和是否暴露痕迹的区别。破损意味着不完美,意味着可能留下线索,通常只有丢弃或销毁。修补是弱者的行为,是资源匮乏的象征。而“美化”一个微不足道的油渍点?这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
他盯着那朵小花,看了很久。久到烤鱼的香气都变得有些冷滞。
然后,他做了一个自己事后回想都觉得匪夷所思的举动。
他拿起那条餐巾,没有用它擦手,也没有垫在桌上。而是将它再次仔细地折叠起来,恢复成最初那种规整到刻板的正方形,然后,放进了自己黑色外套的内侧口袋——贴近胸口的位置。
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只是收起一件属于自己的、再普通不过的物品。
接着,他才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拿起筷子,开始吃那份已经微凉的盐烤竹荚鱼。鱼肉依然鲜美,但他吃得有些心不在焉。胸口内侧口袋里,那块折叠整齐的棉布,隔着薄薄的T恤,仿佛带着细微的、不容忽视的存在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阳光和皂角的洁净气息。
奈奈在厨房里,透过传菜口,看到了他将餐巾收起的那一幕。她微微一怔,随即,一抹浅浅的、混合了讶异和某种柔软情绪的笑意,在她唇边漾开。
他没有用它,而是收了起来。
这出乎她的意料,却奇异地,让她心里某个角落,轻轻地动了一下。
那顿晚餐在一种微妙的沉默中结束。他付钱时,奈奈注意到,他放下的硬币异常整齐,排列成一个完美的圆圈。
他离开后,奈奈收拾桌子。他坐过的位置,桌面干净,碗碟空空。只有空气里,还残留着烤鱼的焦香,和他身上那种冷冽的气息。
她拿起他留下的、被摆成圆圈的硬币,指尖拂过冰凉的金属表面。
而街道对面,波罗咖啡厅已经打烊。但二楼属于安室透的临时住所,窗帘并未拉严。一道身影立在窗后阴影中。
波本手里拿着一个高倍数的微型望远镜,刚才对面店里发生的一切,包括男人收起餐巾放入怀中的动作,以及女人唇边那一闪而逝的柔和笑意,都落入了他的眼中。
他放下望远镜,眉峰微蹙。
一条餐巾。普通的,甚至可能有点旧的餐巾。
伏特加不仅没有使用它,反而将它像什么重要物品一样,郑重地收进了贴近心脏位置的口袋。
这个举动蕴含的信息量,让波本瞬间在脑中勾勒出更清晰的图景。
那不是对待一个普通餐馆提供的消耗品的态度。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占有”和“珍藏”。对象甚至不是那个人,而是与她相关的一件微不足道的物品。
这说明,伏特加对那个女人的在意程度,可能比他预估的还要深。深到连她触碰过、修补过的东西,都成了需要小心收藏的“所有物”。
这种情感是危险的,对伏特加是,对久田奈奈更是。它像一层脆弱却引火的油脂,包裹着那个男人冰冷的核心,也让她在不知不觉中,坐在了火山口的边缘。
波本转身离开窗边,拿起手机,调出一份加密文件。里面是他整理的、关于伏特加近期活动规律和所有相关异常事件的记录。他手指悬在屏幕上方,犹豫着是否要加入“疑似珍藏与目标相关私人物品”这一条。
最终,他没有输入。而是删除了文档,清空了缓存。
他走到小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冷水滑过喉咙,带来清醒的刺痛。
他知道,自己正在目睹一场缓慢发生的、注定悲剧的靠近。一方是深不见底的黑,一方是毫无所知的光。
而他,这个藏在影子里的人,暂时还没有决定,是该递出一根火柴,加速燃烧;还是该试图,浇上一盆冷水。
尽管他知道,有些火焰一旦燃起,或许根本就无法被冷水浇灭。
窗外,夜色渐浓。
鱼冢三郎回到组织某个不起眼的安全屋。他脱下外套,动作停顿,从内侧口袋拿出了那条折叠好的淡蓝色餐巾。
他没有开灯,就着窗外城市边缘渗入的、微弱的光线,将餐巾在手中展开。指尖再次抚过那朵小小的、深蓝色的樱花刺绣。布料柔软,带着被体温焐热的暖意,和一丝极淡的、属于她的、干净温暖的气息。
他看了很久,然后,将它再次仔细叠好,没有放回口袋,而是打开房间角落一个冰冷的金属储物柜。里面除了武器、弹药、加密通讯器,空无一物。
他将那条餐巾,放在了柜子最底层,一个绝对干燥、不会被触碰到的角落。
关上柜门,落锁。
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安全屋里格外清晰。
他将那条沾染了她指尖温度、带着她无声善意的“光明的碎片”,锁进了属于伏特加的、绝对黑暗的容器里。
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两个永远不该交汇的世界,勉强区隔开来。
尽管他自己也清楚,有些东西一旦被看见、被触碰、被珍藏,就再也无法真正回到原处了。
就像那朵绣在油渍上的樱花。
覆盖了痕迹,却也成了新的、更鲜明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