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下了又停,空气里那股湿润的青草气更浓了些。这天晚上,“奈奈的厨房”意外地热闹。不是周末,却坐了好几桌客人——有附近加班的上班族,有一对约会的年轻情侣,还有三个嗓门颇大的中年男人,看样子是刚结束应酬,身上还带着酒气。
久田奈奈在厨房和餐区间穿梭,脸上始终带着温和的笑意,动作麻利,声音轻柔。灶上的几口锅同时冒着热气,空气里混合着炸物的油香、炖菜的酱香和米饭的甜香。
鱼冢三郎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他脚步在门口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人多,视线杂,噪音……这些元素都让他本能地排斥。但他只是犹豫了一瞬,便走了进来,依旧是那身黑衣,墨镜,径直走向他那个靠里的位置。
好在,那个位置还空着。旁边就是那三个喝得面红耳赤的中年男人,声音洪亮,正在高谈阔论,时不时爆发出粗哑的笑声。
奈奈看到他,从厨房探出头,对他笑着点了点头,用口型说了句“稍等”,便又忙去了。
鱼冢三郎坐下,身体习惯性地调整到一个既能观察门口和窗户,又能用余光扫视店内大部分区域的角度。他点了最普通的豚骨拉面——这种时候,点制作简单、出餐快的食物,能减少奈奈的负担。
面还没上来,旁边那桌的噪音越来越大。话题从工作吹嘘转到了女人。
“……所以说,女人嘛,就得像这家店的老板娘这样!”一个秃顶的男人嗓门最大,晃着啤酒杯,眼神已经有些飘忽地瞟向厨房方向,“你看看,长得水灵,脾气又好,做的菜还这么对胃口!一个人开店多不容易,要是找个靠谱的男人……”
“哈哈,山田,你又动心思了?上次在居酒屋追着女服务员要电话的是谁?”另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揶揄道。
“那能一样吗?”被叫做山田的秃顶男人不以为意,声音又拔高了些,“这种小老板娘,一看就缺个男人依靠!你们说是不是?”
他们的对话毫无顾忌,带着酒精催化的粗俗和自以为是的评判,在原本温馨的小店里显得格外刺耳。
鱼冢三郎放在桌下的手,手指微微蜷起。墨镜后的目光,冰冷地扫过那三个男人。评估。威胁等级:低。麻烦程度:中。处理方式……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看向厨房。奈奈正背对着这边煮面,似乎并没有听到,或者听到了也假装没听到,只是专注地捞起面条,沥水,放入汤碗。她的背影依旧挺拔,但肩膀的线条,似乎比平时僵硬了那么一点点。
面端上来了。热气腾腾,叉烧厚实,溏心蛋煮得恰到好处。
“久等了,鱼冢先生。”奈奈将面碗轻轻放在他面前,声音依旧柔和,但眼神与他对视时,他捕捉到了一丝极力掩饰的疲惫和……一闪而过的难堪。
“嗯。”他应了一声,拿起筷子。
旁边的噪音并未停止,反而因为奈奈的出现,那秃顶男人山田更加来劲了。
“老板娘!再来三杯生啤!要冰的!”山田喊道,然后冲着奈奈咧嘴笑,“老板娘,一个人忙里忙外累不累啊?要不要考虑请个帮手?比如……像我这样身强力壮的?”话语里的暗示已经相当露骨。
他的两个同伴跟着哄笑起来。
奈奈的脚步停了一下。她转过身,脸上还挂着职业性的微笑,但那笑容已经有些勉强,眼底的光亮暗了下去。“好的,请稍等。”她声音平静,却少了几分往日的温度。
她走到柜台后取啤酒。背对着客人的瞬间,鱼冢三郎看到她深吸了一口气,肩膀几不可察地垮塌了一瞬,然后迅速重新挺直。那是一个人在承受压力时,下意识的、短暂卸下伪装,又立刻强迫自己戴上的动作。
他的筷子停在碗边。面汤的热气模糊了他的镜片,但他清晰地看到了她那一闪而逝的脆弱。
一种陌生的、灼热的感觉,从胃部升腾起来,不是食物带来的暖意,而是一种更加尖锐、更加暴戾的东西。像是有细小的冰锥,在血管里缓慢地划动。
那三个男人还在大声说笑,言辞越来越不堪入耳,甚至开始猜测奈奈的私生活,话语间充满下流的臆测。其他几桌客人有的皱起眉头,有的低头快速吃饭,想要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那对年轻情侣中的女孩已经露出厌恶的表情,拉着男友低声说着什么。
奈奈端着三杯啤酒走过去,放在那桌人面前,依旧没说什么,转身想走。
“哎,老板娘,别急着走嘛!”山田忽然伸手,想去拉奈奈的手腕,“陪我们喝一杯怎么样?算我请客!”
他的手指还没碰到奈奈的皮肤。
“啪!”
一声不算很响,却异常清晰的脆响。
山田的手僵在半空,离奈奈的手腕只有几厘米。他的表情凝固了,慢慢地、有些难以置信地转过头。
鱼冢三郎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身侧,高大身影带来的压迫感瞬间笼罩了这小小的角落。他的一只手,看似随意地搭在山田的椅背上,另一只手……刚刚好像只是“不小心”碰翻了山田面前那杯刚倒满的冰啤酒。
琥珀色的酒液泼洒出来,溅湿了山田的衬衫前襟和裤裆,冰冷的触感让他一个激灵。
“你!”山田猛地站起来,因为酒意和怒气,脸涨得更红,“你干什么?!”
他的两个同伴也站了起来,面色不善地瞪着这个突然插手的黑衣墨镜男。
店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了。所有客人都停下了动作,看向这边。那对年轻情侣中的男孩已经摸出了手机,似乎随时准备报警。
奈奈也愣住了,站在原地,看着挡在她身侧的这个宽阔背影。他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像一堵沉默的墙。
鱼冢三郎没有看山田,也没有理会另外两人。他甚至没有摘下墨镜。他只是微微侧过头,用那副冰冷的镜片“看”着山田,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近乎实质的寒意,每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
“手,收回去。”
没有威胁的词汇,没有多余的动作。但那声音里的冷意,和透过墨镜都能感受到的、毫无情绪的注视,让山田的醉意瞬间醒了大半。他感到一股凉气从脊椎骨窜上来。眼前这个男人,明明只是站在那里,却让他产生了一种被猛兽盯上的、毛骨悚然的感觉。
“你、你谁啊?多管闲事!”山田色厉内荏地喊道,但伸出去的手已经讪讪地收了回来。
“客人。”鱼冢三郎的回答简单到极点。他向前微微踏了半步。
仅仅半步。山田和他两个同伴却都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点,挤到了桌子边。
“你……你想怎么样?我警告你,别乱来!”戴眼镜的男人声音有些发虚。
鱼冢三郎没理他。他的“目光”转向桌上另外两杯没打翻的啤酒,然后又“看”向山田湿漉漉的前襟。
沉默。
这沉默比任何话语都更具压迫力。三个醉汉的酒意在这冰冷的注视和沉默中彻底蒸发,只剩下心虚和莫名的恐惧。
“……我们走!”山田咬了咬牙,觉得面子挂不住,但又不敢真的和这个气势骇人的男人冲突。他掏出几张钞票,胡乱拍在桌上,狠狠瞪了鱼冢三郎一眼(但没敢瞪太久),又飞快地瞟了一眼他身后抿着唇的奈奈,低骂了一句,带着同伴灰溜溜地快步走了出去。门被摔得砰一声响。
店里恢复了安静。剩下的客人面面相觑,很快也各自结账离开,经过鱼冢三郎身边时,都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不敢多看。
最后,只剩下他和奈奈。
奈奈看着一片狼藉的桌面——翻倒的酒杯,流淌的酒液,吃剩的残羹冷炙,还有那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她轻轻吸了口气,走到柜台边,拿起抹布和水桶。
“我来。”低沉的声音响起。
鱼冢三郎已经先一步,拿起抹布,开始清理桌面。他的动作算不上熟练,甚至有些笨拙,但很用力,也很仔细。酒液被擦干,碗碟被摞起,椅子被推回原位。
奈奈站在一旁,看着他沉默地做着这些。他的背影宽厚,肩膀的肌肉因为用力而微微隆起。刚才那一瞬间,他挡在她身前时,那种冰冷的、几乎让人窒息的气势,此刻已经收敛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近乎刻板的专注,在处理着眼前的杂乱。
她张了张嘴,想说“谢谢”,又觉得这两个字太轻。想说“不用麻烦”,又知道他不会听。
最终,她只是走过去,拿起拖把,清理地上的酒渍。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只有抹布擦拭、水声晃动、拖把划过地面的声音。很快,那一角恢复了整洁,仿佛刚才的混乱从未发生。
鱼冢三郎将脏抹布扔进水桶,洗了手,用纸巾擦干。他走回自己的座位,坐下。他那碗拉面已经有些坨了,汤也不那么热了。
奈奈也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她的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复杂的光芒,落在他脸上。
“面……我给您重新做一碗吧。”她轻声说。
“不用。”他已经拿起筷子,挑起已经凉软的面条,送入口中,咀嚼,吞咽。动作依旧平稳,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奈奈看着他吃面。他吃得很认真,像在完成一项任务,把碗里的食物一点不剩地吃完,连汤都喝干净。
他放下碗筷,拿出钱包,抽出几张纸币,放在桌上。比面钱多。
“鱼冢先生,给多了。”奈奈像往常一样提醒。
“清理费。”他站起身,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他走到门口,手搭在门把上。
“鱼冢先生。”奈奈叫住他。
他停步,没有回头。
“刚才……”她的声音有些轻,有些涩,“谢谢您。”
他沉默了几秒。
“以后,”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再有这种人,告诉我。”
不是“你可以告诉我”,而是“告诉我”。是陈述,是要求。
说完,他推门走了出去。夜风灌进来,吹动奈奈额前的碎发。
她走到窗边,看着他的身影融入夜色,直到看不见。然后,她回到他刚才的座位,拿起他留下的钱。指尖摩挲着纸币的边缘,仿佛还能感受到上面残留的一丝属于他的体温。
她看向刚才那三个男人坐过、如今已空空如也的位置。
麻烦的客人。
但似乎……有他在,麻烦也变得不那么可怕了。
只是,他刚才身上那股瞬间迸发出的、几乎要将人冻结的寒意,让她心悸之余,也感到一丝隐约的不安。
那不是一个“运输公司职员”该有的气势。
但……那又如何呢?
至少今晚,他保护了她。
奈奈将钱收好,开始最后的清扫。店里重新恢复了宁静和温暖,只有食物残留的香气,和一种新的、难以言喻的复杂心绪,在空气中静静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