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烧尽了最后一丝余晖，天空呈现出一种静谧的钢蓝色。米花町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散落在人间的星辰。“奈奈的厨房”里，只有靠近厨房的几盏小灯亮着，光线温暖而集中，将料理台和旁边的两张小桌笼罩在柔和的橘黄光晕里，其他地方则沉在舒适的昏暗之中。

久田奈奈正在处理最后一批食材。新鲜的鲷鱼去鳞剔骨，刀刃划过鱼身，发出细微的沙沙声，鱼肉在灯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她打算明天做鲷鱼茶泡饭，今晚得先把鱼骨熬上高汤。

门上的风铃响了。

她头也没抬，手指稳稳地片着鱼肉，声音带着笑意：“晚上好，鱼冢先生。今天好像比平时晚了一点呢。”

没有立刻听到回应。

奈奈有些疑惑地抬起头。门口站着鱼冢三郎，但他今天的样子……有些不同。他没戴帽子，头发似乎被风吹得有些乱。黑色外套的衣襟敞开着，里面是那件深灰T恤。最让她惊讶的是，他手里没有拿那个总是随身携带的、装着手套或其他小物件的黑色小包。

他就那样空着手站在那里，看着料理台后的她，沉默着。墨镜遮住了眼睛，但奈奈能感觉到，他似乎在……犹豫？

“怎么了？”奈奈放下刀，擦了擦手，“是哪里不舒服吗？”

“……不是。”他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一些。他迈步走了进来，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走向他的位置，而是在柜台前停下。手指在光滑的木质台面上轻轻叩了一下，又停住。

“那个……”他再次开口，语气里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笨拙的迟疑，“你……吃饭了吗？”

奈奈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暖光：“我？还没有呢。总要等客人都走了，收拾完了才能吃。怎么了？”

鱼冢三郎似乎松了口气，又似乎更紧张了。他抿了抿唇，下巴的线条绷紧了一瞬。“我也……没吃。”

“啊，那正好。”奈奈很自然地接道，“今天还剩一点不错的鲷鱼，我正准备熬汤。鱼冢先生要是不介意，就在这里一起吃吧？算是……员工餐？”她俏皮地眨了眨眼，“虽然我这个‘员工’也只有自己一个。”

她发出邀请的语气是如此平常，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和问“要不要加个鸡蛋”没什么分别。没有试探，没有暧昧，只有一种“正好有食材，正好你也还没吃”的简单直率。

这份直率，反而让鱼冢三郎准备好的、更生硬的说辞卡在了喉咙里。他看着她，暖光落在她沾着一点水珠的睫毛上，鼻尖因为专注片鱼而微微沁出细汗，脸颊透着健康的粉色。她系着那条有小草莓的围裙，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纤细却有力的手腕。

一个正在工作、并且理所当然地认为工作后与客人分享一顿简单晚餐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的女人。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奈奈的笑容更深了，像是很高兴有人能分享她准备的食物，“那您先坐，很快就好。那边亮一点。”她指了指平时他常坐的那张桌子，此刻桌上空无一物，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洁净。

鱼冢三郎走了过去，坐下。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背靠墙壁，而是选择了正对着厨房的方向。从这个角度，他能清楚地看到奈奈在料理台前忙碌的身影。

她动作麻利地将片好的鲷鱼鱼肉切成适口的大小，用清酒和少许盐略腌。鱼骨和边角料放入小汤锅，加入冷水、昆布和几片姜，开小火慢慢熬煮。另一边，她淘米，放入小巧的土锅内开始煮饭。又从冰箱里拿出几样渍物和小菜，切成精致的小块摆盘。

整个过程安静而高效，只有锅具轻微的碰撞声、水流声、以及食物在热力作用下发出的细微声响。她神情专注，嘴角却带着一丝放松的、享受烹饪过程的微笑。

鱼冢三郎静静地坐着，没有看手机（他也没带），没有四处张望。他只是看着。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偶尔侧身时露出的柔和侧脸，看着她尝汤时微微嘟起的嘴唇。

这是一种完全陌生的体验。在组织的安全屋，食物只是维持身体机能的燃料，通常是冷冰冰的外卖或速食。和琴酒或其他成员一起时，进食更是短暂而沉默，充满警惕，无人关心味道，只在乎效率和安全。

而在这里，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染上了温度和香气。等待食物被用心烹煮的过程本身，就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人心神松弛的魔力。

很快，米饭的香气混合着鱼汤的鲜味弥漫开来。奈奈将熬好的鱼汤过滤，清澈的汤水滚烫。她将腌好的鲷鱼片放入预热好的石锅，用滚烫的鱼汤快速浇淋，鱼肉瞬间变色，变得半透明。撒上切得极细的葱花和海苔丝。

“好了！”她端着一个大托盘走过来，上面放着两碗晶莹的白米饭，两碗热气腾腾的鲷鱼汤，几碟颜色漂亮的小菜，还有一小壶清酒和两个小瓷杯。

“条件简陋，鱼冢先生别介意。”她将饭菜一一摆好，在他对面坐下，解下了围裙搭在旁边的椅背上。里面是一件浅米色的棉质居家服，柔软的布料贴合着身体曲线，领口露出一小截白皙的锁骨。

鱼冢三郎的视线在那片肌肤上停留了不到半秒，便迅速移开，落在面前的碗碟上。“……很丰盛。”

“开动吧？”奈奈双手合十，轻声说了句“我开动了”，然后拿起筷子，期待地看着他。

他也拿起了筷子。动作有些迟缓，似乎不太习惯这种……仪式感。

奈奈先喝了一口汤，满足地叹了口气：“嗯，今天的汤熬得刚刚好。”

他学着她的样子，舀起一勺汤，吹了吹，送入口中。鱼汤极其鲜美，清澈却滋味醇厚，带着昆布的甘甜和姜的一丝暖意，瞬间从喉咙暖到胃里。鱼肉鲜嫩爽滑，几乎没有刺。

他沉默地吃着，动作依然有些生硬，但比平时独自用餐时，似乎多了一点什么。是节奏？还是……陪伴感？

“鱼冢先生是关西人吗？”奈奈忽然问，夹了一小块渍萝卜。

他筷子一顿。“……为什么这么问？”

“语调。有时候，您说话的尾音，有一点点关西腔的影子，很淡。”奈奈歪着头，“我外婆是关西人，所以对那个语调有点敏感。猜错了吗？”

墨镜后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他确实是关西出身，那是遥远得几乎要被遗忘的、属于“鱼冢三郎”这个身份诞生之前的过去。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那应该很喜欢口味浓一点的东西吧？下次我试试做关西风的炖菜。”奈奈很自然地说道，仿佛已经将“下次”纳入计划。

下次。这个词再次出现。

他没有接话，只是夹了一筷子米饭。米饭蒸得恰到好处，颗粒饱满，散发着纯粹的米香。

“我啊，是东京郊区长大的。”奈奈自顾自地说起来，声音轻快，“小时候最喜欢看外婆在厨房里忙活，觉得她像魔术师一样，能变出那么多好吃的。后来就自己学着做，做着做着，就开了这家店。”她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是不是挺没追求的？”

“……很好。”他突兀地说。

“欸？”

“店。很好。”他补充道，声音沉闷，却异常清晰。

奈奈看着他，眼睛微微睁大，随即弯成了月牙。“谢谢。”她轻声说，脸颊似乎更红润了些。

她给他倒了一小杯清酒。酒液清澈，泛着微光。

他接过，手指不经意间碰到了她的指尖。温热，柔软。他立刻收回手，将酒杯凑到唇边，一饮而尽。清酒微辣，带着米香，一路烧下去。

奈奈也小口抿着酒，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其实，有时候一个人吃饭，会觉得有点冷清呢。”她望着窗外渐深的夜色，声音柔和下来，“所以，鱼冢先生能来，我很高兴。感觉……店里都热闹了一点。”

他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热闹？他带来的只有沉默和一身洗不净的阴冷气息。

“您别误会，”奈奈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转过头，看着他，眼神清澈认真，“不是那种吵吵闹闹的热闹。就是……多了一个人的气息，锅里煮的饭好像都会更香一点。大概是心理作用吧。”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多了一个人的气息。

鱼冢三郎觉得胸口某个地方，被这句话轻轻撞了一下。很轻微，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他们继续吃饭，对话断断续续。大多是奈奈在说，说今天市场里新鲜的蔬菜，说隔壁书店老板家新养的小猫，说少年侦探团又解决了什么“案子”。他很少回应，只是听着，偶尔“嗯”一声。

但奈奈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沉默。她说话时，眼睛亮亮的，表情生动，仿佛只是享受分享的过程。而他，也并没有感到需要说话的负担。这种安静聆听的陪伴，对他而言，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

饭菜渐渐见底。清酒壶也空了。

“吃饱了吗？”奈奈问。

“嗯。”他点头。这顿简单的晚餐，比他吃过的任何一顿米其林大餐都更让他感到……满足。一种从胃里暖到四肢百骸的、踏实的满足。

奈奈开始收拾碗筷。他下意识地站起身，想帮忙。

“不用不用，您是客人。”奈奈连忙摆手，“坐着休息就好。”

但他还是伸手，拿起了自己的碗筷，走向厨房的水槽。动作有些笨拙，却不容置疑。

奈奈愣了一下，看着他高大的背影站在她的水槽前，显得有些局促，忍不住笑了出来。“那……谢谢了。”

她走过去，和他一起清洗。水流哗哗，碗碟相碰。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两人并肩站在小小的厨房里，距离很近，近到他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好闻的皂角香气，混合着清酒和食物残留的温暖味道。

这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没有黑衣组织，没有伏特加，没有墨镜下的审视。只有水声，碗碟洁净的反光，和身旁另一个人平稳的呼吸。

洗好最后一个盘子，奈奈用干净的毛巾擦干手。

“今天……谢谢款待。”鱼冢三郎站在厨房门口，低声说。这是他今晚第二次道谢。

“我才要谢谢您陪我吃饭呢。”奈奈微笑着，送他到门口。

他穿上外套，推开门。夜风带着凉意涌入。

“路上小心，鱼冢先生。”她照例说道。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暖黄的灯光从她身后照来，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光边。她的眼睛在背光中显得格外明亮，笑容温柔。

“……晚安。”他说。这是第一次，他在离开时说这个词。

然后，他转身，走入夜色。

奈奈站在门口，看着他高大的背影逐渐被黑暗吞没，直到完全看不见。她轻轻关上门，靠在门板上，听着自己有些快的心跳。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鲷鱼汤的鲜香，清酒的微醺，和……一丝属于他的、冷冽又带着烟草的气息。

她走到刚才他们吃饭的桌边，指尖拂过光洁的桌面，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第一次共进晚餐。

感觉……并不坏。

而街道的阴影中，鱼冢三郎走出一段距离后，停下了脚步。他回头，望向那点温暖的、已经变得很小的灯光。

他抬手，第一次，主动摘下了脸上的墨镜。

冰凉的夜风直接吹拂在眼睑上，带来微微的刺痛感。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没有了镜片的阻隔，夜色显得更加深沉无边。

他将墨镜拿在手里，没有立刻戴回去。

舌尖，似乎还残留着鲷鱼汤的鲜甜，和清酒微辣的余韵。

耳朵里，似乎还回响着她轻柔的话语，和偶尔发出的、满足的轻叹。

手指，仿佛还残留着触碰杯沿时，那转瞬即逝的温热。

他站在那里，像一个刚刚从一场过于真实的梦境中惊醒的人，试图在冰冷的夜风里，抓住一丝虚幻的暖意。

良久，他重新戴上墨镜。

镜片隔绝了世界，也重新包裹了他。

他迈开脚步，步伐恢复了那种组织成员特有的、高效而冷硬的节奏，朝着真正属于他的、黑暗深处走去。

只是这一次，那黑暗的底色里，似乎有了一粒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温暖的光点。

顽固地，闪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