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下雨了。
春天的雨和冬天不同,细密,绵软,带着一股青草和泥土被濡湿的清新气味。雨水顺着“奈奈的厨房”的玻璃窗蜿蜒而下,将外面街灯的光晕氤氲成一片朦胧的、颤动的暖黄。
店里只有一桌客人,是对老夫妇,慢悠悠地吃着炖菜,低声说着话。背景音是灶上汤锅持续的、催眠般的咕嘟声。
久田奈奈刚送走一份外卖,回到柜台后,轻轻舒了口气。她脱下有些沾了水汽的围裙,换了件干净的米色格子围裙系上,动作带着一种居家的、不紧不慢的韵律。
门上的风铃响了。
她抬起头,笑容在看见来人的瞬间自然绽放:“晚上好,鱼冢先生。雨有点大呢。”
鱼冢三郎站在门口,肩头湿了一片深色。他没打伞,黑色外套的布料吸了水,显得更加沉重。他摘下帽子,在门口顿了顿,似乎想甩掉上面的水珠,又觉得不妥,最后只是拿在手里。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被雨夜的湿润浸染,听起来没有那么干涩了。
他走向老位置,坐下前,罕见地犹豫了一下,将湿漉漉的外套脱了下来,搭在旁边椅背上。里面是一件简单的深灰色棉质长袖T恤,贴身的布料隐约勾勒出宽厚坚实的肩背和手臂线条,那是长期高强度训练留下的痕迹,与“运输公司职员”的想象有些出入。
奈奈注意到了,但目光并未停留。她拿起一块干净的毛巾走过去:“擦擦吧,小心感冒。”
他接过毛巾,动作顿了顿,然后才慢慢擦拭头发和脖颈。水珠顺着他粗硬的短发滚落,滑过下颌紧绷的线条。他擦得很仔细,却依旧戴着那副墨镜。
奈奈回到厨房,很快端出一杯冒着热气的姜茶。“驱驱寒。”她说。
他放下毛巾,双手拢住温热的杯子。姜的辛辣气息随着热气升腾,冲入鼻腔。他低头看着杯中澄黄的液体,没有立刻喝。
“今天还是关东煮吗?”奈奈问,“或者,试试新做的山药泥麦饭?很清淡,适合下雨天。”
“……好。”他选择了后者。
“稍等哦。”奈奈转身回到料理台后。
她开始忙碌。蒸好的麦饭从木桶里盛出,装入厚实的陶碗。新鲜的山药用特制的磨钵磨成细腻黏滑的泥,浇在饭上。淋上一点点淡酱油,撒上几粒黑芝麻和海苔丝。最后,配上一小碟渍物和一碗味噌汤。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安静而专注。昏黄的顶灯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柔光,蜜糖色的长发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颈边,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她微微蹙眉,尝了尝味噌汤的咸淡,随即眉头舒展,露出满意的神色。
鱼冢三郎的目光,隔着墨镜,落在她身上。
他的观察是习惯性的,带着评估与警惕的底色。但此刻,那底色似乎被这温暖潮湿的空气、食物烹煮的香气、以及她毫无防备的侧影,悄然覆盖上了一层别的什么。
他看着她握刀的手指,纤细但有力,指节处有常年揉面、处理食材留下的薄茧。看着她低头时,颈后那片白皙柔软的皮肤。看着她将滑落的碎发别到耳后,耳垂小巧,没有任何饰物。
她的围裙带子在背后系成一个规整的蝴蝶结,腰身纤细,却被宽松的围裙布料温柔地罩住,只有在她转身或伸手取高处调料罐时,动作牵动布料,才会短暂地、不经意地勾勒出身体流畅起伏的曲线——饱满的胸脯将围裙撑起温柔的弧度,随即又隐没在柔软的棉布里。那是一种毫无自觉的、属于健康年轻女性的生命力,与刻意的性感无关,只是自然的存在。
他猛地移开视线,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端起姜茶喝了一大口。灼热的液体滚过喉咙,带着姜的辛辣,压下了心头那一丝突如其来的、陌生的燥意。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雨水在玻璃上扭曲了外面的世界,行人和车辆都成了模糊流动的影子。但他的注意力无法完全集中。眼角余光里,依然是她在灯光下移动的身影,像一幅暖色调的、会活动的静物画。
这种不受控制的注意力分散,让他感到一种隐约的焦躁。身为伏特加,他应该时刻保持绝对的专注和冷静。观察是为了判断风险,评估环境,而不是……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仅仅只是“看着”。
奈奈端着托盘走了过来。山药泥麦饭,味噌汤,渍物,摆放得整齐妥帖。
“请慢用。”她微笑着说,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她的瞳孔在灯光下是清澈的琥珀色,映着一点暖黄的光,里面没有任何杂质,只有真诚的欢迎和一点完成工作后的轻松。
他的目光与她的相接——尽管隔着两层镜片。他能感觉到她的视线落在他脸上,带着温和的探究,然后自然地滑开,仿佛只是确认他是否需要什么。
她转身离开,回到柜台后,开始清洗用过的厨具。水声哗哗,偶尔有碗碟轻碰的脆响。
他拿起勺子,将山药泥与麦饭拌匀。黏滑的山药泥包裹着颗粒分明的麦饭,口感独特,味道清淡却富有层次。味噌汤温暖顺喉,带着昆布和鲣鱼的鲜甜。
他慢慢地吃着,墨镜后的目光,却再次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
她踮起脚尖,想去够橱柜上层的一罐糖。手臂伸直,身体拉伸出优美的线条,围裙的布料被稍稍提起。够了一下,没够到。
他几乎是瞬间放下了勺子,身体前倾,似乎要站起来。但他硬生生止住了动作,手指收紧,捏住了桌沿。
奈奈并没有注意到他细微的反应。她搬来一个小凳子,踩上去,轻松地拿到了糖罐。下来时,脚步有些不稳,轻轻晃了一下。
他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屏住了半秒。
她扶住料理台站稳,松了口气,对自己笑了笑,摇摇头,似乎觉得自己有点笨拙。
那笑容毫无阴霾,带着点自嘲的可爱。
鱼冢三郎重新拿起勺子,但心跳却比平时快了几拍。刚才那一瞬间身体本能的反应,让他心惊。那不是出于对“任务目标”或“潜在危险”的评估,而是一种更原始的、想要去“扶住”什么的冲动。
这不对劲。
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食物上。一口,一口,机械地咀嚼,吞咽。味噌汤喝得见了底,山药泥麦饭也吃得干干净净。
奈奈收拾完厨房,擦着手走出来,看了看他的空碗,脸上露出满足的神色:“味道还可以吗?”
“……很好。”他的声音有些发紧。
“那就好。”她笑得更开心了些,走过来收走碗碟。她靠得很近,身上带着皂角的干净气息,还有一点点极淡的、属于食物的温暖甜香。
他的身体再次僵硬了。那香气萦绕在鼻尖,与姜茶的辛辣、雨水的潮湿混合在一起,构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心神不宁的氛围。
“雨好像小一点了。”奈奈看向窗外,侧脸柔和,“不过晚上还是有点凉,鱼冢先生回去的路上要小心。”
他没有接话。他在犹豫。
一个念头,一个危险的、冲动的念头,毫无预兆地冒了出来:摘下墨镜。
就一下。让她看看他的眼睛。不是伏特加的眼睛,不是组织成员的眼睛,就只是……他自己的眼睛。他想知道,如果她看到墨镜后的目光,会不会还像现在这样,对他毫无防备地微笑?
这个念头如此强烈,以至于他的手指抬了起来,碰到了冰凉的镜腿。
奈奈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转过头,看向他。她的目光落在他抬起的手上,又移到他被墨镜遮挡的脸上,带着一丝纯然的好奇。
“鱼冢先生?”她轻声唤道。
那声音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他心头鼓胀的、危险的冲动。
他在干什么?
他是伏特加。墨镜不仅是伪装,更是界限。界限之内,是黑暗、血腥、不容丝毫软弱的真实世界;界限之外,是这间小店,是她,是片刻虚假的安宁。
打破界限的代价,他付不起。她也付不起。
手指缓缓放下,重新搭在桌面上。所有的波澜,都被重新压回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之下。
“……没事。”他听到自己用毫无起伏的声音说,“多少钱?”
奈奈眨了眨眼,似乎有些困惑他刚才短暂的异常,但没有追问。“老价钱,550日元。”
他拿出钱包,付了钱,然后站起身,穿上那件半干的外套。湿冷的布料贴在身上,带来熟悉的、属于外界的寒意。
“谢谢款待。”他说,走向门口。
“路上小心,鱼冢先生。”奈奈跟到门口,照例说道。
他推开门,潮湿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店内残留的暖意和那丝若有若无的甜香。他戴上帽子,走入细密的雨丝中。
没有再回头。
奈奈关上门,将风雨隔绝在外。她走回他刚才的座位,收拾起桌面上他留下的、带着体温的硬币。她拿起他用过的毛巾,上面还残留着他头发和脖颈的气息,混合着雨水、淡淡的烟草,以及一种……冷硬的、无法形容的感觉。
她将毛巾扔进待洗的篮子,走到窗边。
雨中,那个高大的黑色身影正逐渐走远,最终融入夜色和雨幕,消失不见。
奈奈轻轻呼了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冰凉的玻璃。
刚才……有一瞬间,她好像感觉到,那位总是沉默的鱼冢先生,似乎想对她说什么,或者想做什么。
但他的墨镜挡住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
那副墨镜之下,究竟藏着怎样的目光呢?
她不知道。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
但这并不妨碍她,在每个雨夜,为他留一盏灯,温一碗汤。
窗外的雨,渐渐沥沥,下了一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