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冢三郎离开“奈奈的厨房”时，天色已经染上了黄昏的紫灰色调。那份焦糖布丁特有的、带着微苦的回甘，似乎还残留在舌根。他沿着惯常的路线，不紧不慢地走着，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肩膀微微内收，是一个寻常下班男人的姿态。

但墨镜后的眼睛，已经切换了模式。

第一个异常信号，出现在第二个街口的报刊亭。他用余光瞥见亭子侧面玻璃的反光里，有一个身影在他拐弯后大约十五秒，也跟着拐了过来。不高不矮，穿着普通的灰色夹克，手里拿着一份卷起的报纸。

巧合？也许是同路。

他继续走，在经过一家便利店时，推门进去。他在冷柜前站了半分钟，拿起一罐黑咖啡，付钱，走出。眼角余光里，那个灰色夹克的身影，正停在街对面，似乎在看手机。

太刻意了。看手机的人，不会在目标进入便利店后，恰好停在对街。会自然地走到旁边，或者继续向前。

第二个信号，是在穿过地下通道时。脚步声。他自己的靴子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清晰、规律的闷响。但在他的脚步声间隙里，有另一个更轻、更急的步子，保持着几乎恒定的距离。他故意放慢脚步，那脚步也慢；他加快，对方也快。

不是警察。警察的跟踪会更专业，不会露出这么明显的节奏破绽。也不是FBI或日本公安，他们的风格更隐蔽，通常会采用多人交替，不会单人贴这么紧。

是组织的眼线？琴酒派来的？

这个念头让他心底一沉。但他很快否定了。如果是琴酒，不会用这么蹩脚的手法。大哥要么直接质问，要么用更不留痕迹的方式确认。

那么，是谁？

他走出地下通道，来到一个相对开阔的小广场。傍晚时分，有几个老人在长椅上闲聊，几个孩子踩着滑板呼啸而过。他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和打火机，像是想抽支烟歇歇。

“咔哒。”打火机点燃，火苗窜起。他借着点烟的姿势，微微侧头，目光透过墨镜边缘和腾起的青烟，迅速扫视。

灰色夹克停在广场边缘的一家面包店橱窗前，背对着他，但身体的角度明显偏向这边。那人的站姿也有些问题，重心在一条腿上，另一条腿微微曲起，随时准备移动的样子。

业余，但目标明确。

鱼冢三郎——伏特加，在心底冷笑了一声。他将烟叼在嘴里，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烟雾模糊了他冷硬的侧脸线条。

他掐灭只抽了两口的烟，扔进旁边的垃圾桶，然后转身，径直走向广场另一侧的公厕。这是广场上唯一一个视觉死角较多的区域。

他推开公厕的门，走了进去。里面空无一人，弥漫着消毒水刺鼻的味道。他走到洗手池前，拧开水龙头，水声哗哗作响。他摘下墨镜，从外套内侧一个极其隐蔽的口袋里，摸出一个比纽扣还小的黑色装置，轻轻按了一下，然后迅速塞回。接着，他从裤子后袋掏出一个普通的深蓝色帆布折叠帽，戴在头上，压低了帽檐。最后，他将那件显眼的黑色薄外套脱了下来，翻了个面——内侧是毫不起眼的深灰色，迅速重新穿上。

整个过程不到二十秒。水龙头还在流着水。

他没有从进来的门出去，而是推开厕所后部一扇写着“员工专用”、通常锁着的门——刚才进来时，他已经用一根细铁丝在瞬间确认过，锁是坏的。

门外是一条堆着杂物和垃圾桶的狭窄小巷。他闪身出去，反手轻轻带上门。巷子里光线昏暗，弥漫着腐烂蔬菜和油污的气味。他贴着墙，脚步无声，快速移动到巷口。

他停在巷口阴影处，目光如冰冷的镜头，扫向广场。

那个灰色夹克果然上钩了。在鱼冢三郎进入公厕约一分钟后，那人明显焦躁起来，假装看手机，却频频抬头看向公厕门口。又过了一分钟，那人似乎忍不住了，将报纸夹在腋下，快步走向公厕。

鱼冢三郎看着他推门进去。嘴角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他不再停留，转身，以与刚才散步截然不同的、高效而隐蔽的步伐，迅速穿过小巷连接的复杂后街。他熟悉这一带的地形，就像熟悉自己枪械的每一个部件。七拐八绕之后，他出现在两个街区外的一条主干道旁。

他在一个公交站台停下，混入等车的人群。摘下帆布帽，卷起塞进口袋。他的身影此刻看起来，就像一个刚下班、准备乘公交回家的普通上班族，只是气质依旧有些生硬。

一辆黑色的旧款轿车，无声地滑到路边。车窗贴着深色的膜。

鱼冢三郎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

驾驶座上，琴酒银色的长发在车内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他正咬着烟，目光锐利地扫过后视镜。

“解决了？”琴酒的声音冷淡。

“嗯。尾巴甩掉了。”伏特加重新戴上墨镜，系好安全带，“很业余，不像条子，也不像其他势力的人。手法粗糙，目的性很强，就是冲着我来的。”

“查清楚是谁。”琴酒吐出烟圈，发动了车子。保时捷平稳地汇入车流。

“已经在查了。”伏特加拿出手机，屏幕幽光照亮了他下半张冷峻的脸。他快速输入指令，调取广场附近的公共监控（组织在某些节点有特殊的访问权限），同时将刚才在公厕按下的那个小装置启动——那是一个带有微型摄像和信号发射功能的定位器，在摘下眼镜的瞬间，他已经将那人的面部特征和体型数据捕捉并传回。“应该很快有结果。”

琴酒没再说话，只是将车速提快了些。

伏特加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街景，霓虹灯开始点亮。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闪过那间温暖的小店，空气里甜丝丝的布丁香气，以及奈奈最后那句“他们带来的热闹……其实也不坏，对吧？”

不坏？

他心底泛起一丝冰冷的嘲讽。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任何多余的热闹，都可能引来致命的窥探。就像今天这条尾巴。

是谁？为什么会跟踪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从“奈奈的厨房”附近就开始了吗？

如果……如果那人看到了他进出那家店，看到了奈奈……

一股冰冷的、近乎暴戾的杀意，在他胸腔里骤然腾起，又被他强行按捺下去。手指在腿侧微微收紧。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结果传回来了。

伏特加低头查看，墨镜后的眼睛眯了起来。

照片有些模糊，但足以辨认。灰色夹克的男人，三十岁上下，平头，眼神有些飘忽。下面的信息迅速滚动：姓名，住址，职业……私家侦探。受雇于……一家名字陌生的、小型八卦周刊？

八卦周刊？

伏特加愣住了。这个答案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是什么？”琴酒察觉到他的停顿。

“……一只闻着腥味来的苍蝇。”伏特加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冷意，“八卦周刊雇的私家侦探。大概是最近我在这附近出现次数多了，被什么人看到，以为有什么‘名人绯闻’或者‘可疑人物’可以挖。”

琴酒嗤笑一声，充满了不屑。“无聊的把戏。处理干净点，别留下痕迹。”

“明白。”伏特加回复。但心底的疑虑并未完全消散。真的是巧合吗？只是一个想挖边角料的狗仔？

“不过，”琴酒的声音再次响起，冰冷如手术刀，“你最近在这片区域的活动，确实比以前频繁。”

车内空气瞬间凝滞。

伏特加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他保持着平稳的语调：“这一带的几个监视点和联络点，最近需要定期确认。大哥您也知道，风声有点紧。”

“哼。”琴酒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猛打方向盘，车子拐进一条更暗的小路，“做好你的事。别让无聊的东西分散注意力。”

“是。”伏特加应道。

车子在夜色中疾驰，驶向组织某个隐蔽的据点。伏特加看着窗外不断倒退的黑暗，心里却想着那份“特别版”布丁的苦味，和那份被跟踪带来的、冰冷的警觉。

他需要更小心。无论是为了组织，还是为了……那间不该与他产生交集的小店。

而与此同时，“奈奈的厨房”里，久田奈奈正哼着歌，清洗着今天用过的布丁模具。水声哗哗，她想着那个沉默的男人吃完两份布丁后，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

“下次，或许可以试试在焦糖里加一点点海盐？”她自言自语道，嘴角带着笑意，“不知道鱼冢先生会不会喜欢……”

她完全不知道，就在刚才，离她小店不远的街道上，发生了一场无声的跟踪与反跟踪。也不知道，她平淡生活里的这位“常客”，正用何种专业而冷酷的方式，处理着可能波及到她的潜在威胁。

窗外的夜色，温柔地笼罩着米花町，将一切都掩藏在平静的表象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