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檐下的水滴，不紧不慢地过去。雪彻底化了，风里带上了一点潮湿的、属于泥土的微腥气，春天在角落里悄悄探头。

鱼冢三郎，或者说，伏特加，成了“奈奈的厨房”一位不算规律的晚间常客。

他不再总是深夜带着一身寒气闯入。有时是刚入夜的八点多，店里还有一两位晚归的上班族在喝味噌汤；有时是打烊前的九点半，奈奈正在收拾厨具。时间不定，仿佛真的只是“路过”或“刚收工”。

但他总会出现，一周里总有两三次。

他依然只坐那个靠里的位置，依然沉默，依然戴着墨镜。只是，某些东西在悄然改变。

比如，他会把脱下的黑色外套仔细折好，搭在旁边的椅背上，而不是随意一团。比如，奈奈递过去的湿毛巾，他会接过来，擦一下手，再沉默地递回。比如，他开始有固定的选择——关东煮，或者茶泡饭，偶尔是一碗清汤乌冬。他不点菜单上那些需要费时烹调的料理，似乎不想给她添太多麻烦。

奈奈也习惯了。他来时，她有时只是从厨房里探出头，笑着说一句“晚上好，鱼冢先生”，然后便继续忙自己的。他点的东西，她会准备得格外仔细些，萝卜炖得更透，米饭蒸得软硬适中，汤头滤得清澈见底。

他们交谈很少。通常只是“今天还是关东煮吗？”“嗯。”“天气暖了，汤底我调淡了一点，尝尝看？”“好。”“请慢用。”“谢谢。”

简单的音节，在安静的、弥漫着食物香气的空间里交换，却奇异地不显尴尬。仿佛那些未说出口的东西，都化在了食物的温度和味道里。

今晚，店里只有他一个人。窗外的天是墨蓝色的，最后一抹霞光沉入楼群背后。奈奈在柜台后记账，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他面前是一碗简单的梅子茶泡饭，绿茶的清香混合着梅干的微酸，在空气里静静散开。

他吃得很慢，用勺子将米饭、茶汤和海苔碎仔细地拌匀。动作依然有些生硬，但已不是最初那种纯粹的、只为果腹的吞咽。

“鱼冢先生。”奈奈忽然开口，没抬头，手里还写着数字。

他勺子停在半空。

“芥末……要试试吗？配茶泡饭，虽然有点奇怪，但有些人很喜欢那种冲劲儿。”她说着，拿起一个小碟，挖了一点新鲜的芥末膏，走过来放在他桌边。她的围裙带着干净的皂角和一点淡淡的酱油香，掠过他身侧。

他看着她放下的那点翠绿，顿了顿，用勺子尖沾了一点，送入口中。瞬间，强烈的辛辣直冲鼻腔，让他下意识地闭了闭眼，墨镜下的眉头似乎皱了一下。

奈奈看着他的反应，轻轻笑出声。那笑声很轻，像羽毛拂过。“看来不太合口味。”她语气里没有戏谑，只有一点了然。

他清了清嗓子，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才把那辛辣压下去。“……还好。”他硬邦邦地说。

“下次还是给您放梅子吧。”奈奈笑着，回到柜台后。仿佛刚才只是分享了一个无伤大雅的小小尝试。

他又吃了几口，忽然开口，声音因为芥末的余威还有些闷：“你……不怕吗。”

“怕？”奈奈抬起头，不解。

“一个人。这么晚。店开着。陌生的男人进来。”他说得很慢，每个词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这似乎是他第一次主动谈及“他们之间”这种状态。

奈奈停下笔，想了想。暖黄的灯光照在她侧脸，睫毛投下细密的影子。

“一开始，是有一点紧张的。”她坦诚地说，手指无意识地绕着账本边缘，“您第一次来的时候，样子……嗯，有点吓人。”

他握着勺子的手指收紧。

“但是，”奈奈语气一转，带着那种特有的、柔软的坚定，“我分辨得出来。”

他抬起头，“看”向她。

“真正危险的人，眼睛里没有犹豫。”奈奈的声音很平静，像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您虽然不说话，看起来也很……严肃。但您进来的时候，会犹豫那一下。吃我做的东西时，会很认真。付钱的时候，从不含糊。”她顿了顿，笑容加深了些，“而且，您每次都把椅子推回原位，碗筷会稍微整理一下再递给我。一个真正心存恶念的人，不会在意这些小事。”

她的话像一颗颗小石子，精准地投在他内心那片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冰面上。他以为自己的伪装天衣无缝，以为那层黑衣和墨镜是完美的屏障。却没想到，在这个看似迷糊的女人眼里，他那些自己都未曾深究的细微举动——进门时那半秒的停顿，吞咽食物时片刻的失神，甚至只是把椅子归位——都被清晰地看在眼里，并赋予了完全不同的解读。

不是看穿了他的黑暗，而是从这些碎片里，拼凑出了一个她愿意相信的、笨拙但并无恶意的轮廓。

这比被识破更让他心悸。

“所以，我不怕。”奈奈最后总结道，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天气，“鱼冢先生您，是个守规矩的客人。”

守规矩。

他咀嚼着这三个字，一种荒谬的、近乎苦涩的滋味在口腔里蔓延。组织里最有效率的清道夫，代号伏特加，在这里，被定义为一个“守规矩的客人”。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反驳？承认？都显得可笑。

最终，他只是沉默地低下头，把剩下的茶泡饭一口一口吃完。梅子的微酸此刻尝起来，竟有些复杂。

他付钱离开时，奈奈照例送到门口。

“路上小心，鱼冢先生。”她温声道。

他点了点头，迈入夜色。走了几步，他鬼使神差地回头。

她还站在门口暖黄的光晕里，穿着那件米色的围裙，正低头看着手里他刚才付的硬币，嘴角似乎还带着未散的笑意。那画面寻常又温暖，像一幅定格的老照片。

他猛地转回头，加快了脚步，仿佛要逃离什么。

街道冷清，月光冰凉。属于伏特加的那部分思维开始回笼，冷静地分析着今晚与目标的距离、撤退路线的安全性、琴酒可能的最新指令。

但属于“鱼冢三郎”的那一丝微弱的、不该存在的涟漪，却顽固地停留在意识底层。带着茶泡饭的清淡香气，带着她那句“守规矩的客人”，带着门口那幅暖光中的剪影。

他抬手，下意识想拉低帽檐，却摸了个空——今晚他没戴那顶帽子。

手指在空中停顿了一瞬，然后缓缓放下，插进口袋。

口袋深处，冰冷的金属枪械贴着腿侧，那是他真实世界的触感。而指尖，却仿佛还残留着茶杯的温热，和接过湿毛巾时，那短暂触碰到的、她指尖柔软的温度。

两个世界以一种奇异的方式交织着。

他知道这很危险。这种“常客”的状态，这种逐渐习惯的温暖和宁静，是毒药，会麻痹神经，会让人产生软弱的错觉。

琴酒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冷嗤：不要有多余的牵挂，那只会成为弱点。

可是……

当他推开那扇门，听到风铃响，看到那张永远带着温暖笑容的脸，说一句“晚上好，鱼冢先生”时——

那片刻的、虚假的安宁，像吗啡一样，让他无法抗拒。

他成了晚间的常客。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奈奈的记账本上，她给这位“鱼冢三郎”先生单独画了一个小小的符号——不是名字，而是一个简笔的墨镜图案。

旁边，她用清秀的字迹备注着：关东煮萝卜要多煮十分钟。茶泡饭的茶要烫一点。怕芥末。

翻过这一页，后面是密密麻麻的食材采购清单和日常收支。

他的存在，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这家小店最寻常的账目与记忆中。仿佛他真的只是一个沉默的、守规矩的、有点挑食的常客。

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