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留下一个被洗刷得格外清冷的早晨。久田奈奈在店门口清扫最后一点残雪时,看到了他。
不是晚上,而是午市刚过、店里最清静的下午两点。他依旧一身黑衣,但没戴那顶标志性的礼帽,只是那副墨镜牢牢地架在鼻梁上。他站在街对面,似乎有些犹豫,像在观察,又像只是路过。
奈奈直起身,隔着街道,对他微笑了一下,挥了挥手里的扫帚。
他明显愣了一下,随即,有些僵硬地迈开步子,穿过马路。脚步沉而稳,踏在融雪的湿地上,几乎没有声音。
“下午好。”奈奈将扫帚靠在门边,搓了搓有些冻红的手,“今天好早。”
“……路过。”他的声音比夜晚听起来更干涩些,少了雨雪夜的模糊氤氲。
“要进来坐坐吗?虽然午市的东西基本卖完了,但热茶总是有的。”奈奈推开门,风铃叮咚作响,温暖的空气流淌出来。
他站在门口,目光(尽管隔着墨镜)扫过店内——干净的空桌,窗外疏朗的天光,厨房门口静静垂着的半截布帘。然后,他点了点头,走了进来。
这次他没坐那个靠里的位置,而是选了柜台前唯一的一把高脚凳。坐下时,高大的身形让凳子显得有点局促。
奈奈进了柜台后面,提起红泥小炉上一直温着的铁壶,冲了一盏焙茶。琥珀色的茶汤注入白色的厚瓷杯,热气袅袅升起。
“请用。”
他将杯子握在手里,没有立刻喝。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仿佛在感受那实实在在的温度。
沉默在茶香里蔓延,但并不尴尬。奈奈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靠在料理台边,小口啜饮着。她并不擅长,也不急于没话找话。这种安静,有时比交谈更让人放松。
一杯茶见了底。
他放下杯子,陶瓷与木质台面轻叩,发出“嗒”的一声。他抬起头,“看”向奈奈。那是一种能被清晰感知到的“注视”,尽管镜片隔绝了一切眼神交流。
“你……”他开口,又顿住,似乎在艰难地挑选词汇,“不问。”
“嗯?”奈奈眨眨眼。
“名字。从哪里来。做什么的。”他的声音平直,像在陈述一项任务,而不是对话,“一般人,都会问。”
奈奈笑了,眼角弯起柔和的弧度:“因为那些不重要啊。”
他显然没料到这个答案,身体几不可察地前倾了半分。
“来店里的人,就是客人。”奈奈拿起铁壶,自然地为他续上热茶,“客人愿意说,我就听着。不愿意说,热汤热茶照样有。问得多了,反而会让人紧张吧?”
她说着,抬起眼,目光清澈地落在他脸上——或者说,落在那副墨镜上。“就像您,一直戴着墨镜,肯定有您的理由。我要是问‘为什么不摘下来呀’,不是会让您为难吗?”
握着茶杯的手指,倏然收紧了一下。
她看见了,但视线很快自然地滑开,望向窗外开始融雪的屋檐。“名字也好,工作也好,都是人自己的一部分。但在这里……”她转过头,对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一种简单至极的包容,“在这里,您就只是‘一位想喝热茶的客人’而已。这样,不是更轻松吗?”
更轻松。
这三个字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他内心深不见底的寒潭。没有激起惊涛骇浪,只是漾开了一圈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涟漪。但对于那片死寂的水面,任何波动都显得惊心动魄。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奈奈以为对话已经结束,开始轻轻擦拭旁边的咖啡机。
“鱼冢。”他突然说,声音低而清晰。
“嗯?”奈奈停下动作。
“鱼冢。鱼类的鱼,冢……坟墓的冢。”他解释得很生硬,像在复述一个刚背下来的词条。
“鱼冢……先生?”奈奈试着念道。
“嗯。”他应了一声,随即又补充,“鱼冢三郎。”
一个完整的、普通的、甚至带着点旧时代气息的日本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却有种奇异的割裂感,仿佛这个名字是临时借来的衣服,并不合身。
“鱼冢三郎先生。”奈奈从善如流地重复了一遍,笑容未变,“我是久田奈奈,请多指教。”
她没有追问“真是少见姓氏呢”,也没有好奇“三郎是排行第三吗”。她只是接受了,像接受今天天气晴、雪在融化一样自然。
这个名为“鱼冢三郎”的谎言,就这样轻飘飘地落在两人之间。没有盘问,没有怀疑,甚至没有多余的探究。它被一种近乎天真的坦率接住了,安置在一个“客人”的位置上,反而显得……安全了。
他垂下眼,看着杯中晃动的茶面。热气的背后,奈奈的身影有些模糊。他忽然意识到,这是第一次,有人用“鱼冢三郎”这个名字称呼他。不是代号,不是冰冷的指令,也不是需要警惕的试探。
只是一个名字。一个假名。
可当它从她嘴里念出来时,带着温软的语调,竟也奇异地沾染上了一丝……真实感。
“我……在运输公司做事。”他又生硬地抛出一句,像在完善这个临时搭建的身份。说完,他自己都感到一阵荒谬。组织里的伏特加,竟坐在这里,向一个普通女人编造关于“运输公司”的琐碎谎言。
“运输公司啊,那一定很辛苦,经常要跑外地吧?”奈奈接了话,语气里是单纯的感慨,“上次那么晚,也是刚出完车回来吗?”
“……嗯。”他从喉咙里挤出回应。
“难怪那么累的样子。”奈奈点点头,仿佛一切都说得通了,“以后晚上路过,随时可以进来歇歇脚。热汤总是有的。”
以后。
这个词让他的心脏莫名沉了一下。
他端起茶杯,将已经温凉的茶一饮而尽。茶水的味道很普通,远不如组织的酒液浓烈刺激,却有一种抚平毛躁的奇异力量。
“我该走了。”他放下杯子,从高脚凳上下来。动作比来时稍微顺畅了一点。
“好的,鱼冢先生,请慢走。”奈奈送他到门口。
他推开门,冷风灌入。迈出去一步,又停下,没有回头。
“那个……”他的背影显得有些僵硬。
“嗯?”
“……谢谢。”声音很轻,很快被风吹散。说完,他大步离去,黑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街角。
奈奈关上门,将寒意隔绝在外。她走回柜台,拿起他喝过的茶杯。杯沿上,留下了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痕迹。
她将杯子浸入水池,温热的水流冲刷而过。泡沫升起,遮盖了一切。
她知道他在说谎。
不是出于侦探般的敏锐,而是出于一种更朴素的直觉。一个在运输公司工作的人,手上不会有那种经年累月、特定方式磨砺出的细微伤痕;身上也不会带着那种……仿佛从骨髓里透出来的、与日常格格不入的冰冷警觉。
还有那副永远不摘的墨镜。那不是视力问题或单纯的风格,那更像是一副盔甲,一层隔绝外界的壳。
但,那又怎样呢?
每个人都有不想说的事,都有需要戴上的“墨镜”。她开的是餐馆,不是审讯室。她提供的是一碗热汤、一杯清茶、片刻安宁,而不是真相。
“鱼冢三郎”就“鱼冢三郎”吧。至少,这是一个名字。有了名字,那个总在深夜带着一身寒气闯入的沉默男人,似乎就不再只是一个模糊的剪影。
她擦干杯子,将它放回原处。窗外的阳光正好,积雪融化,滴滴答答地敲打着屋檐,像在轻轻计数。
而在几个街区外,黑色保时捷的副驾驶上,伏特加——不,此刻或许是鱼冢三郎——摘下了墨镜,揉了揉眉心。窗外飞驰而过的景物模糊成一片灰白的流影。
琴酒在旁边吐出一口烟,冷冷道:“你最近心神不宁。”
伏特加重新戴上墨镜,发动车子,声音平稳无波:“没有,大哥。下一个目标地点已经确认。”
引擎低吼,车子加速汇入车流。
只有他自己知道,刚才说出那个假名时,心跳漏了一拍。不是因为说谎,而是因为……当那三个字被她用温柔的声音念出时,他竟荒谬地希望,那是真的。
希望自己真的只是一个名叫鱼冢三郎的、普通的运输公司员工,可以在疲惫的夜晚,走进一家亮着暖灯的小店,对那个笑容温暖的老板娘说一句:“我回来了。”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被他狠狠摁灭在心底最黑暗的角落。
谎言就是谎言。而他,早已没有回头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