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之后,雨又断断续续下了三天。
久田奈奈的生活照旧。清晨去市场挑选最新鲜的食材,上午在厨房里熬汤底、备料,午市招呼附近的上班族和熟客,傍晚时分,店里会热闹一阵,然后随着夜色渐深,重归宁静。她习惯在打烊前,将灶上那锅关东煮的汤底重新滤过,小火温着,像是守着一段不会冷却的念想。
那把伞没有再出现。她并不在意,一把伞而已,送出去了就是别人的。只是偶尔在整理门口伞架时,指尖掠过空出的那个位置,会恍惚一下,想起那双冷得像冰的手指,和那个低哑的“谢谢”。
第四天晚上,雨终于停了。空气冷冽而清新,月光勉强透过云隙,给湿漉漉的街道涂上一层薄薄的银霜。
快十点时,奈奈正在清点冰箱里的存货,门上的风铃又响了。
她探出身,微微一怔。
还是那身黑衣,还是那顶帽子,那副墨镜。他像从某个固定模板里拓印出来的一样,连站在门口略微停顿的姿势都未曾改变。只是今晚,他身上没有湿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干燥、更紧绷的气息,像是被冷风吹透了骨缝。
他手里拿着那把伞。伞面仔细地收拢着,伞骨接口处甚至看得出被小心擦拭过的痕迹。
“晚上好。”奈奈的笑容自然而然地漾开,仿佛他只是个隔了几天没来的老客,“伞不用急着还的。”
男人没说话,走进来,将伞轻轻靠在门边的墙角——不是放回伞架,而是一个既不碍事、又仿佛随时可以顺手拿起的位置。他依旧走向那个靠里的座位,坐下,动作比上次略微……熟稔了半分?或许只是错觉。
“关东煮,可以吗?”奈奈擦着手,从厨房门口问。她记得他上次吃完了一整碗。
戴着墨镜的脸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
“好,稍等哦。”她转身回到温暖的灯光下。
汤锅很快咕嘟起来,熟悉而温柔的香气弥漫。奈奈这次多放了两块吸饱汤汁的油豆腐,还在碗边加了一小撮切得极细的葱丝。她端过去时,发现他这次没戴手套。那双大手就那么放在深色的桌面上,指关节处有些细微的旧伤痕,还有一两处新鲜的、隐约泛红的擦痕。
碗放下时,他似乎吸了口气,很轻微。
“请慢用。”她照例说道,没有多问,也没有刻意停留。
他拿起筷子。动作比上次慢了,不再带着那种急于吞咽的本能。他先夹起一块萝卜,吹了吹,然后小心地咬下一口。炖得极透的萝卜,几乎入口即化,清甜的汤汁在口中漾开。他顿住了,咀嚼的动作变得很慢,很仔细,仿佛在解析一种陌生的信号。
然后是竹轮,是豆腐,是浸润了汤汁的鸡蛋。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沉默而专注。墨镜依旧没有摘,但奈奈能感觉到,那层冰冷的、隔绝的硬壳,似乎被碗中袅袅升起的热气熏出了一丝微不可查的裂隙。
她回到柜台后,开始研磨明天要用的咖啡豆。手动研磨器发出均匀的、沙沙的声响,不紧不慢,带着生活的节奏感。这声音似乎让他紧绷的肩膀又松了半分。
一碗吃完,他没有立刻放下筷子,而是用筷尖轻轻拨弄了一下碗底剩下的、碧绿的葱丝,然后夹起来,送入口中。生葱的微辛在舌尖炸开,与汤汁的醇厚形成一种奇妙的平衡。他愣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
这次他付了零钱,正好是关东煮的价钱,不多不少。
“味道……还好吗?”在他起身时,奈奈忍不住问了一句。问完又觉得自己有些唐突。
男人已经走到了门口,手搭在门把上。听到问话,他侧过身,隔着几米的距离和温暖的灯光,朝向她的方向。依旧看不清眼神。
“嗯。”低低的一个音节,比上次的“谢谢”更轻,却似乎多了一丝别的什么。
不是敷衍,更像是一种确认。确认那份温度,确认那味道,是真实的。
他推门离去,没有拿伞。那把伞还静静靠在墙角。
奈奈走过去,拿起伞。伞柄上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不属于这里的、冷冽的气息。她将伞放回伞架原本的位置,笑了笑。
第二天,第三天……他没有再来。
但奈奈会在每晚打烊前,下意识地将关东煮的汤底留得更久一些。会在看到门口伞架上那把孤零零的黑伞时,想着,也许雨还会下。
直到一周后的某个深夜,风很大,吹得店铺招牌微微作响。门上的风铃发出凌乱的叮咚声。
他推门进来,带进一身外面的寒意,肩上落着几片未化的雪花。
这次,他甚至没有停顿,径直走向那个座位。坐下后,他摘下了帽子,放在旁边。头发有些乱,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奈奈什么都没问,只是从厨房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关东煮,放在他面前。这次,旁边多了一小碟腌渍的嫩姜。
他看了看那碟嫩姜,又抬头“望”向她这边——尽管隔着墨镜。
“天气冷,吃点姜可以暖身。”奈奈温声解释,语气寻常得像是在对任何一位熟客说话。
他沉默地拿起筷子,夹起一片嫩姜,和着一块豆腐吃了下去。辛辣与清甜,温暖与柔软,复杂地交织在一起。他咀嚼着,然后,极其轻微地,叹了一口气。
那叹息太轻了,几乎被灶上汤锅的微响淹没。
但奈奈听见了。那不是疲惫的叹息,更像是一个人,在冻僵许久之后,终于将手脚浸入一盆温水中,那一声不由自主的、放松的喟叹。
一碗关东煮的温度,究竟能有多暖?
不足以融化经年冰雪,不足以照亮漫漫长夜。
但或许,足够让一个习惯了寒冷的人,记住“温暖”的滋味。
足够让他在某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推开一扇陌生的门,知道那里会有一碗热汤,安静地等着他。
他吃完,付钱,离开。依旧没有拿伞。
奈奈清洗着那只留有他指尖余温的碗,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雪,开始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
而街对面阴影里,一辆黑色的保时捷356A刚刚无声地驶离。副驾驶上,琴酒咬着烟,冷嗤一声:“最近任务结束,你总往这边绕。”
伏特加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被车灯照亮的、飞舞的雪花,声音平稳无波:“这边路顺。”
琴酒没再说话,只是将烟灰弹向窗外,猩红的火星在雪夜里一闪即逝。
伏特加踩下油门。后视镜里,那点暖黄色的光晕越来越远,渐渐缩成模糊的一小团,最终消失在雪花织就的帘幕之后。
只有舌尖,还顽固地残留着一点微乎其微的、腌渍嫩姜的酸甜,和热汤滚过喉咙时,那一路向下熨帖至胃腑的暖意。
这点暖意太陌生,太不合时宜,却又……真实得让人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