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把米花町浇透了。
不是那种温柔的细雨,是初冬时节冰冷、粘稠的雨,抽打在柏油路上,激起一片昏蒙蒙的水雾。街灯的光晕在积水里破碎成颤抖的金箔,又被匆匆碾过的车轮彻底搅乱。商店街的招牌大多暗了下去,只有“奈奈的厨房”那方暖黄色的灯箱,还固执地亮着,像黑夜海面上最后一座灯塔。
玻璃门被推开时,带进一股锐利的寒气,以及更隐晦的、铁锈般的气息。
久田奈奈正擦着最后一组玻璃杯。她抬头,微笑习惯性地先于意识绽开:“欢迎光临——”话音在看清来人时,轻微地顿了一下。
男人很高大,几乎要顶到门框。一身黑衣被雨水浸得沉甸甸的,布料紧贴出悍利的肩背线条。他没打伞,黑色的礼帽帽檐下不断滴着水,脸上那副墨镜在室内灯光下显得格外突兀、不近人情。他就那样站在门口,像一尊骤然被雨水冲上岸的黑色礁石,沉默,且带着某种未散的凛冽。
奈奈放下杯子,围裙擦过指尖。她注意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节粗大,微微蜷着,手背肤色是冷调的白,上面似乎沾着点没被雨水冲净的深色痕迹。是泥点吗?还是……
“请进来吧,”她的声音更柔了些,驱散了那一瞬间的凝滞,“外面雨好大,站在门口会着凉的。”
男人似乎迟疑了半秒,才迈步进来。靴子踩在地板上,留下清晰的水渍印记。他选了最靠里、背对墙壁、却能看清整个店门和窗户的位置坐下。椅子腿与地板摩擦,发出短促的声响。
奈奈没有立刻递上菜单。她转身进了厨房,很快端出一杯热水,轻轻放在他面前的桌上。“先暖暖手。”她说。
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镜片的边缘。他没有碰那杯水,身体依旧紧绷着,像一张拉满的弓。
“这么晚了,您一定还没吃饭吧?”奈奈自顾自说着,回到柜台后,声音透过小小的传菜口,伴着厨房里温暖的窸窣声传来,“关东煮的汤底正好,是昆布和鲣鱼熬的,很清甜。我给您煮一份,好不好?有什么特别不吃的吗?”
没有回答。只有窗外愈发急促的雨声。
奈奈并不在意。她熟练地取出萝卜、豆腐、竹轮、鸡蛋,放入咕嘟咕嘟冒着细小气泡的浅锅中。温暖的食物香气,混合着柴鱼汤底的醇厚,渐渐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一丝丝驱赶着跟随男人进来的湿冷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紧绷感。
她偶尔从传菜口望出去。男人依旧坐得笔直,戴着墨镜的脸微微侧向窗户,像是在看雨,又像是在警惕着什么。水珠从他发梢、衣角缓缓滴落,在他脚边聚成一小滩深色。那沉默里有一种厚重的疲惫,以及更深处的、近乎麻木的冰冷。
关东煮很快好了。奈奈用一个素色的陶碗盛好,汤色清亮,食材饱满,热气腾腾地端到他面前。碗边小心地放了一小碟黄芥末。
“请慢用。”她笑着说,眼角弯起柔和的弧度,琥珀色的瞳孔里映着灯光,干净得没有一丝阴霾。
男人终于动了一下。他摘下湿透的帽子,放在一旁,露出有些凌乱的黑发。手指触到墨镜腿,似乎想摘,动作却僵住了。最终,他还是戴着墨镜,拿起了筷子。
他的吃相不算文雅,甚至有些急,但并不粗鲁,只是沉默而专注。热汤咽下时,他绷紧的下颌线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瞬。戴着墨镜,看不清眼神,但那专注吞咽的样子,像一头在寒夜里终于找到一口热食的孤狼。
奈奈没有打扰他,转身继续擦拭已经很干净的料理台,哼着不成调的、温柔的曲子。
一碗见底,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他放下碗筷,陶瓷与木质桌面磕碰出轻响。依旧没说话,只是从湿透的内袋里摸出皮夹,抽出一张万円钞票,放在碗边,站起身。
“啊,太多了,找您钱……”奈奈连忙说。
男人摇了摇头,重新戴好那顶湿冷的帽子,走向门口。他的手搭在门把上时,奈奈的声音再次响起。
“那个……先生。”
他背影顿住。
“雨还没停呢,这把伞,您先拿去用吧。”她小跑着从柜台后拿出一把朴素的长柄伞,递过去。伞柄是温的,被她握过。
男人回过头。隔着墨镜,奈奈感觉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那视线如有实质,沉甸甸的,带着审视,也带着一种近乎困惑的凝滞。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几秒。
最终,他伸手接过了伞。手指不可避免地与她的指尖短暂触碰,冷得像冰。
“……谢谢。”声音很低,沙哑,像是很久没有开口说过话。
门再次被推开,冷风卷着雨丝扑进来。黑色的身影撑着那把格格不入的素色伞,很快消失在门外的雨幕与黑暗中。
奈奈走回桌边,收起碗筷和那张钞票。碗还残留着余温。她看向玻璃门外迷蒙的夜,轻轻呼了口气。
而街角拐弯处,伏特加——或者说,刚刚还是“伏特加”的男人——停下脚步。他低头看了看手中那把伞,又回头望向那点暖黄色的、在雨中显得无比遥远又无比清晰的光晕。
墨镜后的眼睛缓缓闭上。舌尖似乎还残留着那碗关东煮清甜温润的滋味,以及……某种早已遗忘的、名为“被正常对待”的错觉。
雨点打在伞面上,噼啪作响。
他紧了紧握伞的手,转身,彻底没入组织要求他必须返回的、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但有些东西,一旦尝过,就再也忘不掉了。
像一道裂缝,悄无声息,却已刻在了冰封的壁垒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