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碾过积着薄雪的山路时,江野的掌心又开始发烫——那道十年前愈合的缝痕,正泛着淡红的光。副驾的女孩叫阿月,是他在民俗研究所遇见的实习生,背包里装着半张和他当年一模一样的明信片。
“江老师,您说的‘心跳声’,是真的吗?”阿月把脸贴在车窗上,盯着远处山腰的轮廓——十年过去,悬屋还挂在山壁上,绿窗亮得像嵌在暗夜里的翡翠。
江野没说话。他口袋里装着母亲当年的那根锈针,针眼里还拧着他和母亲的头发。十年前离开时,老妇人塞给他一个布包,说“月圆夜山巨人会醒,它认你的气”——布包里是块浸过湖神眼泪的羊毛,此刻正贴着他的胸口发热。
车停在血湖(现在村里人叫它“月湖”)岸边时,湖面结着薄冰,冰下能看见水草轻轻晃,像当年的手群,却没了那股阴冷。阿月突然指着船里的座钟:“那钟还在!”
归时钟的表盘蒙着灰,时针却精准地停在“12:00”——今晚是月圆夜,十年前的此刻,他正把母亲从墙缝里“缝”出来。
“别碰那船。”江野拉着阿月往悬屋走,石板路不再陷脚,鞋底沾着的是真的草屑,“十年前它是‘归时’,现在是‘守时’。”
悬屋的门槛矮了些,推开门时,檀香皂味混着松针的香气涌出来——安娜坐在客厅的摇椅上,穿了件鹅黄色的裙子,头发编成了辫子,尖牙彻底消失了。她看见江野,笑着递过来一杯热可可:“她在东墙等你。”
东墙的木板上,母亲的轮廓变成了浅淡的木纹,像一幅画。画下面摆着个木盒,江野打开时,里面是半张羊皮纸,和当年的那半张能拼在一起:
“山巨人不是神,是‘山的孩子’。千年前,造山的神把它忘在这儿,它用骨头撑着山谷,用血养着村子——但人会忘恩。你缝我的那天,它的心跳和你的脉搏合上了,现在你是它的‘引脉人’。阿月是月落村最后一个孩子,她的血能让山巨人的骨头再暖十年。别怕,不是献祭,是‘握手’。”
羊皮纸刚读完,阿月突然捂住手腕——她的掌心也出现了一道淡红的缝痕,和江野的一模一样。
“我外婆说,我生在月圆夜,手腕上有朵花的胎记。”阿月摊开手,缝痕正顺着胎记蔓延,“她说我是‘还愿的人’。”
窗外突然传来低沉的“嗡鸣”——山壁上的巨人轮廓又清晰了,这次能看见它的眼睛,像两口深潭,正对着悬屋。湖面上的薄冰裂开,归时钟的秒针开始转,这次是快进式的“滴答”,每响一声,山巨人的手指就往下挪一寸。
“它要‘握手’。”安娜指着悬屋的屋顶,“它的掌心在屋顶外面,你把阿月的手和你的手贴在屋顶,就能碰着它的指缝。”
屋顶的木板是温的,像人的皮肤。江野和阿月把手贴上去时,掌心的缝痕突然连在一起——一股暖流顺着手臂涌进身体,阿月看见自己的血顺着缝痕渗进木板,变成了一道金色的线,顺着山壁往上爬,缠在了山巨人的指节上。
“它在笑。”阿月突然说。
江野也看见了——山巨人的嘴角微微上扬,指缝里漏下月光,落在湖面上,冰裂的地方开出了白色的花,和当年母亲襁褓上的花一样。归时钟的秒针停在“12:01”,和十年前他第一次看见它时的时间重合。
屋顶的暖流消失时,阿月的缝痕变成了胎记,江野的掌心多了片金色的鳞——那是山巨人的鳞片,老妇人说过,“引脉人会带着它的体温活”。
下楼时,客厅的摇椅空了,安娜的鹅黄裙子搭在椅背上,上面绣着一朵白莲花。木盒里多了张新的明信片——悬屋、绿窗、月湖,下面写着一行字:“下一个十年,等新的引脉人。”
车开出山谷时,阿月趴在车窗上,看见山巨人的轮廓又淡了,悬屋的绿窗还亮着,像在挥手。江野摸着口袋里的锈针,听见风里传来母亲的声音:“它再也不会饿了,因为有人记得它的心跳。”
后视镜里,月湖的冰面上,归时钟的表盘反射着月光,指针正慢慢走向“1:00”,和十年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