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不是虚无。
它是有质感的——冰冷、粘稠,像浸满墨水的丝绸缠绕肌肤。菲欧娜在坠入的瞬间就失去了方向感,上下左右皆成混沌,唯有怀表在掌心持续散发微弱热量,像溺水者手中最后一根稻草。
她本能地抓紧身侧。手指触到熟悉的衣料——伊莱还在。
「伊莱!」她的声音在黑暗中传不出半尺就被吞噬。
「我在……」回答近在耳畔,带着极力克制的颤音,「别松手……」
某种力量正在拉扯他们,不是重力,更像是……被无数双手向下拖拽。菲欧娜感到黑衣的下摆被扯紧,碎镜的尖角划过小腿皮肤。她猛地想起那些碎镜中的倒影——它们不只是影像。
「镜子……活的……」伊莱喘息着说出她的猜测,「预知碎片里……有镜子伸手的画面……」
话音未落,菲欧娜的手腕骤然一紧!
冰冷、光滑的触感,像玻璃材质的手指死死箍住她。不止一只。更多的手从四面八方伸来,抓向她的手臂、脚踝、腰际。它们没有温度,没有脉搏,却带着惊人的蛮力,要将她撕扯进更深层的黑暗。
怀表骤然滚烫!
菲欧娜痛哼一声,几乎脱手。就在这刹那,怀表表面爆发出一圈苍白的、月华般的光芒!
光芒所及之处,那些玻璃手触电般缩回,发出细碎的、仿佛冰面开裂的嘶鸣。黑暗被逼退三尺,照亮了他们所处的空间——
这是一条镜子构成的回廊。
上下左右,包括脚下的「地面」,全是完整的镜面。镜子映不出他们的身影,只映出无穷无尽的、向各个方向延伸的回廊倒影,形成视觉上的无限迷宫。而那些刚刚抓住他们的「手」,此刻正从镜面下缓缓缩回——那是无数镶嵌在镜中的手臂浮雕,苍白、光滑、关节处有细微的裂缝。
「镜奴……」伊莱低声说,蒙着眼罩的脸转向最近的一面墙。那里,一只手臂浮雕尚未完全缩回,五指保持着抓握的姿态。「笔记里提到的实验失败品……肉体无法承受门的共鸣,就永远嵌进了镜子……」
菲欧娜看向掌心的怀表。光芒正从表盖内侧那行小字中渗出,在她皮肤上投射出淡淡的文字影子:「当三镜映月时,真相将在暗影中显形」。
「怀表是钥匙,也是护身符。」她判断道,「但光在减弱。」
的确,苍白的月华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而那些缩回的手臂浮雕,在暗处重新开始蠕动,裂缝中透出幽绿的光。
「往前走。」菲欧娜拉住伊莱,朝光芒尚能照明的方向前进。脚下镜面异常光滑,几乎无法着力,两人不得不紧贴墙壁(虽然墙壁也是镜子)蹒跚而行。
回廊似乎没有尽头。每一步踏出,前后的镜像都产生微妙变化——有时回廊变宽,有时出现岔路,有时天花板突然降低几乎压到头顶。但怀表的光芒始终指向一个方向:前方镜面下,有一条极细的、暗金色的纹路在隐隐流动,像血管,又像某种引导线。
「跟着金线走。」菲欧娜说。话音刚落,怀表的光芒又暗了一分。
镜奴们开始骚动。最近的一面墙上,三只手臂浮雕完全伸出,苍白的手指在空中抓挠。更远处传来玻璃破碎般的脚步声——有更大的东西正在靠近。
「快!」伊莱催促。他虽看不见,却比菲欧娜更清晰地感知到危险的迫近:「镜奴只是守卫……真正的主人醒了……」
话音未落,前方回廊转角,传来了歌声。
是女声。空灵、缥缈,每个音符都像冰晶碎裂般清脆,唱的却是完全无法理解的古老语言。歌声所到之处,镜面泛起涟漪,那些手臂浮雕纷纷缩回,仿佛在畏惧。
怀表的光芒急剧闪烁,忽明忽暗。菲欧娜感到表身在掌心剧烈震颤,表盖内侧的小字开始发烫,几乎要烙进她皮肤。
「她在召唤怀表……」菲欧娜咬牙握紧,「不能让她拿走!」
转角处,一道身影缓缓浮现。
那是个身着维多利亚式暗红长裙的女人,背对他们,站在一面巨大的落地镜前。长发如瀑垂至腰际,在怀表残光中泛着绸缎般的质感。她微微侧头,露出小半张脸——皮肤苍白近乎透明,下颌线条优美,唇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她没有转身,只是抬起手,指尖轻触镜面。
镜中的她,做了同样的动作。
但下一秒,镜中的女人……转了过来。
镜外的她依然背对,镜中的她却完全面向菲欧娜和伊莱,脸上带着完整的、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她的嘴唇在动,歌声正是从镜中传出。
「约瑟芬……」伊莱忽然开口,叫出一个名字。
镜中的女人笑意加深。「先知的眼睛……果然能看穿表象。」她的声音与歌声同调,每个字都像精心打磨过的水晶,「那么你看得见吗?我即将完成的事?」
伊莱的身体晃了晃,蒙着眼罩的脸渗出冷汗。「我看见……你在吞噬镜像,用它们填补自己的空缺……」
「聪明。」约瑟芬——或者说,镜中的约瑟芬——优雅地颔首,「肉体太脆弱,灵魂又太缥缈。唯有镜像,永恒、稳定、可塑……我的兄弟约瑟夫想用相机封存它们,多么天真。我选择成为它们。」
她终于转过身。镜外的身体与镜中的动作完全同步,就像有一面看不见的镜子立在现实与镜像之间。菲欧娜看清了她的脸——美丽,但空洞。眼睛像两颗完美的玻璃珠,没有瞳孔,只有不断变幻的、破碎的倒影。
「怀表还给我,妹妹。」约瑟芬伸出手,掌心向上,「那是母亲留给我定位『门』的锚。你拿着它,只会被拖进更深层的镜像地狱。」
菲欧娜后退一步,将怀表攥得更紧。「我不是你妹妹。」
「现在还不是。」约瑟芬微笑,「但当你走进镜子,成为镜像的一部分……我们就是姐妹了。就像外面那些镜奴,他们曾经也是访客。」
两侧墙壁,无数手臂浮雕同时伸出,苍白的手指张开又握紧,像是在附和。
怀表的光芒只剩下最后一层微弱的晕。黑暗重新从回廊深处涌来,带着镜子特有的、冰冷的恶意。
伊莱忽然按住菲欧娜的手腕。「预知画面变了……」他的声音急促,「镜子后面……有光。真正的光,不是她制造的幻象。」
「在哪里?」
「歌声的源头……镜子本身在唱歌……」
菲欧娜猛地看向约瑟芬身后的落地镜。歌声确实是从镜面传出——但约瑟芬的嘴唇在动,镜中的她也在动。声音的源头究竟是哪个?
除非……歌声根本不属于任何一边,而是从镜子「内部」传出。
「镜子是通道。」菲欧娜低语,「她站在通道口,想诱使我们进去成为镜像。但如果我们穿过通道……」
「会抵达另一边。」伊莱接道,「预知里的光在那边。」
约瑟芬的笑容消失了。玻璃珠般的眼睛冷冷盯着伊莱:「多嘴的先知。」
她抬手一挥。
整条镜廊开始翻转!
脚下变成墙壁,墙壁变成天花板,天花板变成新的地面。无数镜奴的手臂从各个方向抓来,破碎的镜片像刀刃般飞溅。菲欧娜在失衡中紧握怀表,用最后的光芒逼退最近的一波攻击,拽着伊莱朝那面落地镜冲去。
「拦住他们!」约瑟芬的声音第一次染上怒意。
镜面泛起滔天涟漪,一只巨大的、完全由碎镜拼合的手从镜中伸出,抓向两人!
菲欧娜举起怀表,用尽力气砸向那只巨手——
怀表与镜手接触的刹那,表盖内侧的小字爆发出最后的光芒。不是苍白的月华,而是炽烈的、太阳般的金色!
「三镜映月……」菲欧娜在强光中看清了——怀表表盖反射的光芒,在周围三面镜子上形成了完整的光路闭环,「原来这就是『映月』!」
金色光芒摧枯拉朽。镜手崩解成亿万碎片,约瑟芬发出尖锐的嘶鸣,身体出现无数裂痕。整个镜廊在光芒中震颤、溶解。
落地镜的镜面,在光芒核心处,融化成一道旋转的、金色的漩涡。
通道打开了。
菲欧娜回头看了一眼。约瑟芬跪坐在崩解的镜面上,裂纹遍布的身体正在逐渐透明化,但她的脸上……竟露出一丝解脱般的微笑。
「告诉约瑟夫……」她的声音随着身体一同消散,「相机吃掉的……从来不只是幻象……」
话音未落,她彻底碎成光尘。
菲欧娜来不及细思,漩涡的吸力已将她与伊莱卷入。天旋地转中,她最后看见的是怀表从掌心脱落,坠向无尽的镜渊深处。
然后,光吞噬了一切。
当视野重新清晰时,他们站在一条普通的石头走廊里。墙壁是粗糙的岩壁,火把在铁架上燃烧,投下温暖跃动的光影。
镜廊、约瑟芬、无尽的倒影……全都消失了。
只有伊莱肩头一片细小的镜碎片,和菲欧娜掌心被怀表烫出的、淡淡的文字烙印,证明刚才的一切并非幻觉。
走廊前方,隐约传来密码机运作的嗡鸣,以及……人类交谈的声音。
他们回到了「游戏」的层面。
但有什么东西已经永远改变了。
伊莱抬手触摸肩上的镜片,蒙着眼罩的脸转向菲欧娜:「预知里的光……就在前面。但我也看见了别的东西——」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
「那些镜子……还在看着我们。从每一个反光的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