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缝后的眼睛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佝偻的、几乎要趴伏到地面的人形轮廓,缓慢挤进暗门。走廊的惨淡光线从他背后打来,将影子拉长、扭曲,投满整面墙壁。
那是个穿着破烂仆役服的男人,头发稀疏花白,脸上布满深如沟壑的皱纹。但最令人不安的是他的眼睛——瞳孔完全散开,眼白充斥血丝,视线没有焦点,却精确地「钉」在菲欧娜和伊莱所在的角落。
「嗬……找到了……」他喉咙里发出痰液翻涌般的声音,四肢着地,像某种巨大的昆虫般爬进镜室,「主人说……镜子脏了……要清理……」
菲欧娜的手悄然按上腰间的藤蔓。这不是监管者,但危险感丝毫不减。那仆役身上散发着浓烈的、非人的疯狂气息,指甲又黑又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
伊莱压低声音:「他没有心跳。」
说话间,仆役已爬到镜室中央。他完全无视了梳妆台和笔记本,径直转向伊莱触摸过的那面有温度的镜子。他将脸贴到镜面上,鼻子压得扁平,深深吸气。
「有温度……活人的温度……」仆役痴迷地呢喃,黑黄的指甲开始抠挖镜框边缘,「出来……快出来……让老约翰清理你……」
镜面在他的抠挖下纹丝不动。仆役的动作越来越狂躁,指甲断裂,黑红的污渍抹在镜面上。他忽然停住,猛地扭头——这次,「看」向了菲欧娜。
「你身上……有主人的气味……」仆役咧开嘴,露出稀疏的牙齿,「怀表……你拿了夫人的怀表……」
菲欧娜心中一凛。她确实将怀表塞在衣襟内层。
仆役不再理会镜子,四肢并用向她爬来,速度快得惊人。「还给我……那是夫人的……夫人走进镜子前留下的……老约翰要替夫人保管……」
菲欧娜后撤一步,手中藤蔓如鞭甩出,抽在仆役肩头。藤蔓应声断裂——仆役的衣物下,皮肤硬得像老树皮。
「没用的……」仆役咯咯笑,「老约翰死过三次了……第一次是病,第二次是饿,第三次……」他抬起手,看着自己扭曲的手指,「第三次是镜子吃了我的魂,主人又把魂塞回来……现在老约翰……不会死了……」
不死仆役。菲欧娜瞬间判断出对方的性质。物理攻击无效,且被某种执念驱动。
伊莱忽然开口:「夫人走进的是哪面镜子?」
仆役的动作顿住了。他歪着头,涣散的瞳孔似乎在努力聚焦。「哪面……哪面……」他重复着,慢慢转向三面镜子,「夫人说……当月光同时照亮三面镜……门就开了……」
「今夜有月吗?」伊莱追问,声音带着奇异的平缓,像在引导一个梦游者。
「月……月……」仆役仰头,尽管头顶只有天花板,「今夜……是朔月……没有月……」
「没有月,夫人怎么走进镜子?」
「没有月……没有月……」仆役抱住头,开始前后摇晃,「那夫人去哪儿了……夫人……小姐……约瑟夫少爷……」
他的话语陷入混乱,整个人蜷缩起来,发出受伤动物般的呜咽。
就是现在。菲欧娜向伊莱使了个眼色,两人悄然后退,准备从仆役身边绕向暗门。
就在菲欧娜的脚即将跨出门槛的刹那——
仆役猛地抬头。
所有的脆弱、混乱从那张脸上褪去,只剩下纯粹的、冰冷的恶意。
「骗我……」他嘶声道,「你们想逃……」
他不再爬行,而是直接挺地站了起来。佝偻的背脊发出咔吧咔吧的骨响,身体像被无形的线提起,悬浮离地半尺。破烂的衣物无风自动,镜室内的温度骤降。
「主人说……」仆役的声音重叠起来,仿佛有无数人在同时说话,「擅动遗物者……留下眼睛……」
他抬起手,五指张开。镜室的三面镜子同时亮起幽白的光。
菲欧娜感到怀表在衣襟内发烫。她本能地将其掏出——铜质的表盖滚烫,内侧那行「当三镜映月时,真相将在暗影中显形」的小字,正渗出暗红色的微光。
「三镜……」她骤然醒悟,「不需要真实的月!镜子本身可以制造『月光』!」
话音刚落,三面镜子射出的幽白光芒在镜室中央交汇,形成一个刺眼的光点。光点迅速扩大,化作一道椭圆形的、波光粼粼的「门」。
门内不再是镜室的倒影,而是一条向下的、旋转的石阶,深不见底,两侧墙壁镶嵌着无数碎镜片,折射出破碎而扭曲的光。
仆役悬浮在光门前,身体开始崩解——皮肤龟裂,露出下面暗红色的、如同凝固镜面般的物质。「进去……」他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夫人等你们……等了很久……」
这不是邀请,是强制。
镜室开始震动。书架上的典籍簌簌掉落,梳妆台的烛台滚落地面。暗门外传来其他声音——监管者的脚步声,不止一个,正在靠近。
前有诡异的镜中之门,后有追兵。
菲欧娜与伊莱对视一眼。
「预知里那点光……」伊莱轻声说,「在下面。」
没有更多选择。菲欧娜握紧发烫的怀表,另一只手拉住伊莱。
两人纵身跃入光门。
下坠感只持续了一瞬。下一秒,他们踩在了坚实的石阶上。身后的光门急剧收缩,在彻底闭合前,他们看见仆役完全崩解成一地暗红的镜片,而镜室门口,红蝶的折扇边缘一闪而过。
光门消失了。
他们站在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旋转石阶上,向下延伸进深不见底的黑暗。两侧墙壁镶嵌的碎镜片里,映出成千上万个菲欧娜和伊莱,每个镜像的表情都有微妙的不同——有的在冷笑,有的在哭泣,有的嘴唇翕动仿佛在说什么。
怀表的光芒黯淡下去,但依然温热。菲欧娜将其举高,微光勉强照亮前方几级台阶。
「笔记本的主人,那位『夫人』,走进了这下面。」她低声说。
「而约瑟夫想用相机封存镜子映出的东西。」伊莱接道,手指拂过墙上一片碎镜。镜中的他,眼罩下渗出暗色的血迹。「看来这对兄妹……走上了不同的路。」
阶梯似乎永无止境。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呼吸声,以及碎镜中无数个自己的注视,陪伴着他们向下、向下、再向下。
直到怀表的光芒,终于照到了阶梯的尽头。
那是一扇门。
一扇完全由镜子拼成的门,门板上映不出任何影像,只有深不见底的、旋涡般的黑暗在镜面下缓缓流动。
门上没有把手,只有一个凹陷的痕迹——怀表表盖的形状。
菲欧娜举起怀表,比对了一下,完全吻合。
她看向伊莱。先知蒙着眼罩的脸转向镜门,缓缓点头。
「预知里的光……」他说,「就在门后。」
菲欧娜不再犹豫,将怀表按入凹陷。
镜门无声滑开。
门后涌出的不是光,而是潮水般的、冰冷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两人。
最后一瞬,菲欧娜听见无数个声音在耳边低语,用的是同一种娟秀的语调:
「欢迎回家,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