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的灯是冷的。

金属台面泛着青白光，像冬夜结冰的湖面。手冢国光躺在上面，左臂从肘部到指尖已完全结晶化，灰蓝色的晶体如藤蔓般向上爬行，越过肩胛，渗入锁骨下方。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神经，痛感不是尖锐的，而是沉闷的、持续的压迫，仿佛整条手臂正被缓慢碾碎。

江临川站在他身边，手指搭在腕脉上。

没有心跳。

不，有——极微弱，像是被压在千层布下的鼓点。

“系统。”他低声说。

【接入中……权限验证通过。用户ID：JL-01，身份认证——主控端操作员。】

空气微微震颤。天花板裂开一道缝隙，幽蓝的数据流垂落，如同倒生的根系。它们游移、试探，在两人之间编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江临川闭眼。

意识沉入深海。

---

黑暗里有电流声。

噼啪——

像雨滴落在烧红的铁皮屋顶。远处传来低频嗡鸣，像是某种古老机械重启前的呻吟。他的思维被拉长、撕薄，穿过层层加密屏障，抵达核心指令区。

【检测到宿主生命体征濒临崩溃】

【建议方案：逆向修复程序启动】

【警告：该操作将触发不可逆数据损耗】

屏幕上跳出红色文字。

江临川的手指在虚空中轻点。

“执行。”

【确认？Y/N】

他停顿了一秒。

Y。

---

剧痛。

不是来自身体，而是意识本身。仿佛整个大脑被塞进一台高速运转的引擎，齿轮咬合、旋转、摩擦出火花。记忆碎片开始脱落——七岁那年夏天，父亲带他去海边，浪花打湿了鞋；十二岁第一次登录系统测试，代码在眼前流淌成河；还有手冢站在球场中央，左手握拍挥出最后一记零式发球时的眼神……

那些画面一点点模糊。

数据正在消失。

【修复程序启动——能量回路构建中】

【目标对象：TEZUKA KUNIMITSU】

【辅助接入者：JIANG LINGCHUAN】

两人的血液温度骤降。

皮肤表面浮现出淡金色纹路，自手腕相触处蔓延，交织成环状电路。生物电顺着经络奔涌，形成闭环。空气中弥漫起臭氧味，灯光忽明忽暗。

手冢猛地睁眼。

但他看不见现实。

他看见母亲。

她站在一片雪原中央，披着旧式大衣，手里拿着一把伞。风吹起她的发丝，嘴角带着笑，声音却很远：“小光，你要记得回家的路。”

“妈……”他喉咙动了动，只发出沙哑气音。

幻影消散。

真实回归。

天花板重新变得清晰。灯光刺目。胸口像压着巨石。但——

他能呼吸了。

更确切地说，肺部不再因疼痛而痉挛。左臂的压迫感减轻，虽然仍僵硬如石，但神经信号正在恢复连接。

“你……做了什么？”他侧头，看向江临川。

对方脸色惨白，额角渗出血丝，顺着太阳穴滑下。双眼紧闭，嘴唇泛青，整个人靠在支架上才没倒下。

“别说话。”江临川喘息，“还没完。”

---

系统内部，崩塌仍在继续。

原本完整的数据库出现缺口，像月球表面的陨石坑。一部分备份文件自动销毁，另一些则陷入无法读取状态。警报声此起彼伏，但无人回应。

【修复进度：78%】

【剩余稳定时间：3分12秒】

江临川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某些记忆永远丢了。

比如他母亲的名字。

比如童年住过的街道编号。

比如他曾写过的一段关键算法，足以优化整个系统的运行效率——现在它变成了一串乱码，再也拼不回来。

代价。

每一次干预自然法则，都要付出等价的东西。

他选择用数据换命。

---

手冢感觉有什么温热液体滴在脸上。

抬头。

江临川鼻腔流出的血已经不止，顺着下巴滴落，一滴，又一滴，落在他胸前的制服上，晕开成暗红斑点。

“停下。”他说。

“不能停。”江临川咬牙，“再撑三十秒。”

“你的状态撑不了三十秒。”

“那就二十秒。”

“你疯了？这是自杀式接入！”

“你说对了。”他笑了笑，眼神却冷静得可怕，“我早就疯了，从决定把你拉回来那天起。”

---

回忆闪回。

三年前，雪山。

直升机坠毁后，搜救队只找到一块烧焦的机身残骸。所有人都认为他们死了。

只有江临川活了下来。

背着昏迷的手冢，在暴风雪中走了整整一夜。

那时他就明白——这个人不能死。

不是因为任务，不是因为使命，而是因为他站在球场上的样子，像一把从未出鞘却始终锋利的刀。

他不想让这把刀锈蚀。

所以他违抗规则，私自唤醒休眠中的系统核心，强行建立双人链接模式。

他也知道会有代价。

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

【修复进度：95%】

【能量回路波动加剧——建议立即终止】

江临川没有理会。

他调出最后一条指令。

【覆盖原有协议，启用紧急协议Ω】

【权限密码：REBIRTH-001】

输入完毕。

整个空间剧烈震动。

墙壁裂开细纹，地面隆起波浪状起伏。两人之间的金色纹路瞬间炽亮，几乎要燃烧起来。手冢感到一股热流涌入四肢百骸，肌肉重新获得控制权，神经末梢传来针扎般的复苏感。

他试着动了动右手指。

能动。

左肩也开始松动。

结晶化的区域停止扩张，并出现细微龟裂。

成功了？

他还来不及确认。

江临川突然跪倒在地。

“咳——”一口鲜血喷出，溅在地面，冒着轻微白烟。

“操……”他撑着膝盖，想站起来，腿却抖得厉害。

手冢挣扎着坐起，扑过去扶住他。

“够了！”他吼，“已经够了！”

江临川抬眼看他，瞳孔失焦了一瞬，又慢慢聚焦。

“你说……够了吗？”

他笑了下。

“可我不觉得。”

然后，他抬起右手，按在自己太阳穴上。

【删除冗余记忆区块——执行】

【目的：释放临时算力，维持回路稳定性】

屏幕弹出确认框。

他点了确定。

一段记忆消失了。

是他第一次见到手冢的画面。

那个穿着校服、背影笔直的少年，走进训练馆，放下书包，拿起网球拍，一句话不说就开始练习底线击球。那时他还不知道这人是谁，只觉得——这个人，不会输。

现在，那段影像没了。

只剩下空白。

---

【修复完成】

【目标生命体征趋于稳定】

【能量回路解除】

【系统自动关闭】

灯光恢复正常。

寂静重回房间。

手冢抱着几乎失去意识的江临川，手指颤抖地探他颈动脉。

脉搏微弱，但还在。

他低头看着胸前那片血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刚才看到的母亲幻影，不是偶然。

那是江临川用自己的记忆，为他构建的真实投影。

他借用了自己的情感数据，激活了手冢潜意识中最深的依恋与安全感，以此刺激视觉神经短暂复苏。

所以他看到了母亲。

因为他需要她。

而江临川给了他这个机会。

以牺牲自己记忆为代价。

---

窗外，晨光初现。

第一缕阳光穿过玻璃，照在两人身上。

手冢缓缓闭上眼。

耳边似乎还能听见电流声。

遥远，却又无比熟悉。

就像小时候，雷雨夜里躲在被窝里，听着屋外闪电划破天际的声音。

他知道，这场风暴过去了。

但也只是暂时。

系统不会允许如此大规模的违规操作毫无惩罚。他们迟早会被追查。

但现在——

他只想让这个人活下去。

哪怕背负罪孽，哪怕违背规则。

他也必须活着。

---

江临川在半梦半醒间呢喃了一句。

声音很轻，几乎听不清。

手冢俯身靠近。

“……下次……别让我一个人……留在黑夜里。”

手冢没说话。

只是把他抱得更紧了些。

风从通风口吹进来，卷起地上一页残破的报告纸。

纸上写着：

【实验记录·第40号】

【事件名称：觉醒代价】

【结果：目标存活，辅助者受损（10%核心数据永久丢失）】

【备注：禁止重复此类操作，违者清除权限】

纸页飘到角落，被阴影吞没。

无人拾起。

也无人知晓。

这一夜发生的一切，将成为他们之间最沉默的秘密。

和最沉重的誓约。

第四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