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幅画像和那个揉头的动作,像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刺穿了马嘉祺内心厚重的阴霾。他依旧沉默,但沉默里不再只有恐惧,开始掺杂一些别的东西。
他开始会在丁程鑫晚上回家时,从速写本上抬起头,短暂地看他一眼,再飞快低下。他开始会在丁程鑫将温水推到他面前时,用极轻的声音说“谢谢”。他甚至开始尝试着,在丁程鑫坐在沙发另一端处理公务时,不再蜷缩在最远的角落,而是选择相隔一个座位的距离。
这些变化细微得如同蛛丝,但丁程鑫悉数捕捉。他按捺着内心翻涌的情绪,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生怕任何过激的反应会吓退这只正在试探着伸出触角的蜗牛。
这天下午,丁程鑫接到林哲的电话,语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凝重。
“丁总,A先生的身份,有眉目了。”
丁程鑫眼神瞬间锐利,他走到书房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蝼蚁般的车流:“说。”
“我们顺着几条隐秘的财务线索和中间人的关系网交叉对比,最终锁定了一个人。”林哲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是周谨言。”
周谨言。
这个名字让丁程鑫的瞳孔骤然收缩。
周氏集团的掌门人,一个在商界以温文儒雅、热衷慈善和艺术收藏著称的男人,年纪与丁程鑫相仿,甚至在某些商业论坛上,他们有过几面之缘,彼此维持着表面的客气。丁程鑫印象中的周谨言,总是戴着金丝边眼镜,笑容和煦,谈吐不凡。
竟然是他?
“确定吗?”丁程鑫的声音冷得像冰。
“有八成把握。我们截获了一段经过加密处理的、他与‘琉璃阁’管理层的通讯片段,虽然内容隐晦,但指向性非常明确。而且,我们查到周谨言名下有多处极其隐秘的房产,其中一处在城郊的南山,安保级别异常之高,符合‘圈养’场所的特征。马嘉祺先生过去七年的活动轨迹,虽然被刻意抹去,但零星捕捉到的信号,最后都消失在南山区域附近。”
周谨言……南山……
丁程鑫的拳头无声地攥紧,指骨发出咯咯的声响。那个戴着眼镜、笑容虚伪的伪君子,就是那个将马嘉祺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A先生”!
一股嗜血的暴怒瞬间冲上头顶,烧得他双眼赤红。他几乎能想象到,周谨言是如何用那副温和的假面,行着囚禁、驯化、摧毁的魔鬼勾当!
“证据链完整吗?”丁程鑫强迫自己冷静,声音从齿缝里挤出。
“还在最后收网阶段,需要拿到南山别墅内部的直接证据,以及他和马嘉祺先生关系的铁证。周谨言非常狡猾,反侦察能力很强。”
“加快速度。”丁程鑫的声音里带着毁灭性的寒意,“我要他身败名裂,永世不得翻身。”
“明白。”
挂断电话,丁程鑫胸膛剧烈起伏,久久无法平静。他恨不得立刻就将周谨言碎尸万段。但理智告诉他,他需要确凿的证据,需要一场完美的复仇,而不是简单的暴力。
他在书房里踱步良久,直到夕阳西沉,才勉强压下心头翻腾的杀意。他不能把这种情绪带给马嘉祺。
当他调整好表情,走出书房时,发现客厅里空无一人。不在沙发,不在窗边。
丁程鑫的心猛地一提。
“马嘉祺?”
他快步走向客房,推开虚掩的门——里面同样空荡。
一种熟悉的恐慌再次攫住他,难道……
就在这时,他听到厨房方向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瓷器碰撞的声音。
丁程鑫立刻转身,走向厨房。
开放式厨房的暖光灯下,马嘉祺正背对着他,站在料理台前。他面前放着两个白色的瓷碗,他手里拿着一个勺子,正小心翼翼地将锅里熬好的粥,一勺一勺地,舀进其中一个碗里。他的动作依旧有些生疏和僵硬,甚至因为紧张,手微微颤抖,导致一些粥洒在了台面上。
他似乎想做点什么。在丁程鑫为他做了那么多之后,他也想……做点什么。哪怕只是盛一碗粥。
他看着台面上洒落的粥点,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下意识地就想要用手去擦,去收拾干净——就像那天清晨擦拭那并不存在的血渍一样。
但他抬起的手,在空中停顿了片刻,又慢慢地放了下来。
他记起了丁程鑫的话。
【在这里,你可以打碎任何东西,可以弄脏任何地方!没有人会因此惩罚你!】
他深吸了一口气,不再去看那些污渍,继续专注地、笨拙地,将粥舀进碗里。暖黄的灯光笼罩着他单薄的身影,为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近乎神圣的光晕。
丁程鑫站在厨房入口,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胸腔里那股因为周谨言而燃起的暴戾怒火,瞬间被一种更加汹涌、更加酸涩的情绪所取代。
他看着马嘉祺克服着刻入骨髓的恐惧,尝试着去做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看着他因为一点点洒落的粥而惊慌,又努力想起他的允许而强自镇定。
这笨拙的、小心翼翼的尝试,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力量,重重地撞在丁程鑫心上。
他没有出声,也没有上前,只是倚在门框上,默默地注视着。
马嘉祺终于盛好了两碗粥,拿好了勺子。他转过身,准备端出去,却猛地看到了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的丁程鑫。
他吓了一跳,手里的盘子差点没拿稳,眼中瞬间涌上熟悉的惊慌和不知所措,像个做错事被当场抓住的孩子。
“我……我只是……”他语无伦次,脸色发白。
丁程鑫走上前,没有责怪,没有疑问,只是很自然地接过他手中那碗因为紧张而晃荡出更多粥的瓷碗,看了一眼。
“正好饿了。”丁程鑫的语气平常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他端着碗,走向餐厅,“谢谢。”
马嘉祺愣在原地,看着丁程鑫的背影,又低头看看自己手里另一碗粥,眼中的惊慌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茫然,和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亮光。
他端着碗,跟着走了过去。
两人在餐桌前坐下。粥是保姆提前熬好的青菜瘦肉粥,很简单。
丁程鑫拿起勺子,尝了一口,味道正常。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地吃着。
马嘉祺看着他吃,自己也拿起勺子,小口地吃了起来。他吃得很慢,时不时偷偷抬眼看一下丁程鑫。
餐厅里很安静,只有勺子偶尔碰到碗壁的细微声响。
丁程鑫能感觉到对面投来的、小心翼翼的视线。他能想象到,马嘉祺此刻内心正在经历怎样的波澜——从鼓起勇气尝试,到被发现时的惊恐,再到被平静接受后的茫然与那一丝微小的喜悦。
这顿饭,吃得异常缓慢。
当丁程鑫吃完最后一口,放下勺子时,他看到马嘉祺也几乎同时放下了勺子,碗里的粥吃了大半。
这是这些天来,他吃得最多的一次。
丁程鑫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嘴角,然后,他看着马嘉祺,很认真地说:
“粥很好。”
马嘉祺猛地抬起头,看向丁程鑫。他的眼睛在餐厅明亮的灯光下,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了一圈极其细微的涟漪。那空洞的死寂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艰难地、却又无比坚定地,钻了出来。
那是一种,近乎于“活着”的神采。
虽然微弱,却真实存在。
丁程鑫与他对视着,没有移开目光。他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十年前那个清冷少年的倒影,看到了挣扎,看到了痛苦,也看到了那一点点,正在顽强复苏的星火。
他知道,前路依旧漫长,周谨言那个恶魔尚未付出代价,马嘉祺内心的创伤远未愈合。
但此刻,在这张安静的餐桌旁,看着马嘉祺眼中那一点微弱的光,丁程鑫觉得,所有的等待和努力,都是值得的。
他站起身,如同往常一样。
“我上楼处理点事情。”
他转身离开,步伐稳定。
而在他身后,马嘉祺久久地坐在椅子上,看着面前空了的瓷碗,手指轻轻碰了碰碗的边缘,然后,极轻极轻地,弯了一下嘴角。
那是一个几乎不存在于物理意义上的弧度。
却耗尽了他此刻所有的勇气。
(第十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