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的秋来得晚,十月末的风卷着桂香钻进车窗,却带不定医院消毒水在记忆里刻下的痕迹。黎安靠在副驾上假寐,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淡的阴影。他鼻尖似乎还萦绕着医院消毒水的味道——那是今早拆线时扑面而来的气息,提醒着他一个月前那场仓库枪战的惨烈。
墨离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虚虚护在黎安腰侧,一个看似随意却充满保护意味的姿态。自从仓库枪战后,黎安的伤口虽已愈合,却总在不经意间往他身边凑。这种近乎依赖的行为,在从前那个独立倔强的黎安身上是不可想象的。墨离的目光扫过后视镜,注意到黎安即使在睡梦中,眉头也微微蹙起,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追赶。
车载空调发出细微的嗡鸣,混着电台低沉的爵士乐。就在这平静的时刻,手机在支架上震动起来,打破了车内的宁静。
小张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来,带着电流特有的沙哑:“墨队,集团账本已移交纪委,他们外围成员开始抓捕。但……”他顿了顿,声音凝重了几分,“财务总监陈默在逃,身上带着关键证据。”
墨离皱眉:“陈默?”
“对,集团二把手,主管文物走私。”小张调出监控截图,发送到墨离的手机上,“他出现在城北码头,可能要乘货轮出境。”
就在此时,黎安猛地从假寐中惊醒坐直,动作太急,腹部的伤口被扯得一阵刺痛,让他倒抽冷气。墨离立刻减速,右手下意识扶住他的肩膀:“怎么了?”
“陈默!”黎安盯着中控台上显示的监控截图,瞳孔骤缩,“他是我爸当年的助手!我见过他!”
记忆如潮水般汹涌而来,突然清晰如昨。
——
十年前,黎安十岁。
夏夜闷热,蝉鸣聒噪。年幼的黎安光着脚丫踩过冰凉的木地板,手里攥着刚拼好的模型飞机,想给在书房工作的父亲一个惊喜。走近门口时,他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争执声。
“这批货不能碰!”父亲黎建国的声音罕见地严厉,茶杯重重磕在桌上的声音让门外的黎安吓了一跳。
“建国兄,你就是太谨慎了。”另一个声音响起,较黎建国年轻些,带着某种刻意的安抚,“这批青铜器是海外博物馆正式邀请展出的,手续齐全。”
“手续齐全?”黎建国冷笑一声,“陈默,你我心知肚明,这批所谓的‘展品’一旦出境,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江海集团的水太浑,你我不该蹚这浑水。”
黎安悄悄扒着门缝往里看。父亲背对着门,肩膀紧绷。而对面的陈默则面带微笑,眼神却冷得像冰。他穿着合身的灰色西装,袖口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
“考古圈里谁不知道你黎教授的名字,只要你出具一份鉴定报告,说这批文物价值有限...”
“绝无可能!”黎建国斩钉截铁地打断他,“这是国宝,是老祖宗留下的东西!我黎建国就是穷死饿死,也绝不会为走私文物背书!”
陈默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站起身,整了整衣领:“既然如此,那也没什么好谈的了。建国兄,希望你不会为今天的决定后悔。”
他摔门而去的那一刻,躲在门后的黎安清楚地看到,陈默深色西装的袖口处,沾着一小片未擦净的红色泥印——那形状奇特的红色花瓣,在灯光下格外刺眼。
年幼的黎安不认识那种花,只觉得那红色鲜艳得诡异,像血。
而十二年后,在江海集团文物盗窃案的现场,作为特聘犯罪心理学专家的黎安,再一次看到了完全相同的彼岸花纹泥印。
——
“跟上他。”墨离毫不犹豫地打了方向盘,黑色SUV利落地拐向城北方向。他瞥了一眼副驾驶上的黎安,发现年轻人脸色苍白,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衣角。
“你确定是同一个人?”墨离声音平稳,像往常一样听不出情绪。
黎安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不再颤抖:“确定。那晚之后不久,我爸的考古队就出了事——所谓的‘意外坍塌’,五个人只活下来两个。我爸他...”他顿了顿,把涌上喉头的哽咽压下去,“现场也发现了那种红色泥土,后来我查过,是只生长在墓地附近的彼岸花。”
墨离的指尖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着,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窗外,城市的风景逐渐被工业区的仓库和集装箱取代,距离码头越来越近。
“陈默认识你吗?”墨离问。
“应该不记得了。”黎安摇头,“那晚我只是个躲在门后的孩子。但是...”他犹豫了一下,“如果他知道我是黎建国的儿子,一定不会放过我。”
墨离的眼神暗了暗,某种保护性的情绪在胸腔中翻涌。一个月前,在仓库的那场枪战中,他眼睁睁看着黎安为掩护自己而中弹倒下,那一刻的恐慌与痛苦至今仍不时侵袭他的梦境。
“听着,”墨离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到了码头,你跟紧我,不要擅自行动。陈默很可能持有武器,而且他对这一带非常熟悉。”
黎安点点头,手指不自觉地抚上腹部的伤口。疼痛已经减轻了许多,但心理上的阴影却远未散去。有几次深夜惊醒,他仍能听见震耳欲聋的枪声,感受到子弹撕裂皮肉的剧痛。只有墨离沉稳的呼吸声能让他重新平静下来——这也是为什么伤愈后,他依然本能地靠近这个给了他安全感的男人。
“墨队,小张,”墨离对着通讯器说,“我要陈默的全部资料,尤其是他与黎建国教授之间的关联。”
小张在另一端敲击键盘的声音清晰可闻:“正在查...等等,档案显示,陈默确实在十五年前担任过黎建国教授的助理研究员,参与过三个考古项目。但在黎教授去世前半年,他突然辞职,进入了江海集团的前身——一家贸易公司。”
黎安握紧了拳头。一切都联系起来了。父亲当年的离世并非意外,而很可能是被灭口。只因为他拒绝为文物走私背书。
“还有一点,”小张补充道,“法医在比对现场遗留的彼岸花泥印时发现,每个案发现场的泥土成分都略有不同,似乎是凶手故意留下的标记。技术科认为,这可能是某种心理偏执的表现。”
黎安突然抬头:“不是偏执,是骄傲。他在炫耀,就像艺术家在作品上签名。”
墨离瞥了他一眼,注意到黎安眼中重新燃起的火焰——那是属于犯罪心理学专家的锐利光芒,而非受伤后的脆弱。
SUV驶入码头区域,巨大的集装箱像积木般堆叠成迷宫,起重机的轮廓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如同钢铁巨兽。海风带着咸腥气息灌入车内,远处货轮的汽笛声低沉悠长。
墨离将车停在一个隐蔽的角落,打开后备箱,利落地检查武器装备。他递给黎安一件防弹背甲:“穿上。”
黎安接过,熟练地穿上背甲,动作间流露出这几个月来培养出的默契。他看着墨离检查配枪的侧脸,线条冷硬如刀削,眼神却专注得令人安心。
“墨离,”黎安轻声说,第一次在没有外人在场时直呼其名,“谢谢你相信我。”
墨离动作顿了顿,转头看向他,目光深沉:“我一直相信你的判断,从我们合作的第一天起。”
那是三个月前,他们初次见面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警局会议室里,年轻的犯罪心理学专家对资深刑警的理论不屑一顾,而墨离则对这个“纸上谈兵”的学者充满怀疑。然而几次合作下来,黎安精准的心理侧写帮助他们接连破获大案,而墨离丰富的实战经验也多次保护了黎安免遭危险。
直到一个月前的那场枪战,一切都变了。
“找到了!”小张的声音从耳麦中传来,“监控显示陈默进入了C区7号仓库,那是一家进出口公司的临时存储点。根据海关记录,今晚有一艘开往东南亚的货轮即将离港,很可能就是陈默的目标。”
墨离和黎安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推开车门。
“听着,”墨离按住黎安的肩膀,声音压得很低,“这次不一样,陈默认识你父亲,他知道你的身份后可能会有不可预测的反应。一切听我指挥,明白吗?”
黎安点头,眼神却飘向远处的仓库群。那里藏着的不仅是一个在逃的犯罪嫌疑人,更是揭开他父亲死亡真相的关键。
他们沿着集装箱的阴影快速移动,墨离在前,黎安紧随其后。码头的探照灯不时扫过,在他们身上投下转瞬即逝的光斑。
接近7号仓库时,墨离打了个手势,两人同时停下脚步。仓库大门虚掩着,里面传来模糊的说话声。
墨离悄无声息地靠近,透过门缝观察内部情况。黎安屏住呼吸,心跳如擂鼓。就在这时,他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一条来自未知号码的短信:
“小安,你长得真像你父亲。”
黎安猛地抬头,正对上门缝内一双冰冷的眼睛。
陈默早就知道他们会来。
仓库大门缓缓打开,陈默站在阴影中,手里拿着一个古旧的木盒。他比监控画面中看起来更加消瘦,西装依旧得体,只是袖口处沾着些许暗红色的泥土。
“黎安,是吗?”陈默的声音出奇地平静,“我听说有个年轻的心理学家在协助警方调查,没想到竟是建国的儿子。”
墨离迅速举枪对准陈默,将他护在身后:“陈默,你已经被包围了,放下手中的东西,双手举过头顶。”
陈默却笑了,那笑声在空旷的仓库中回荡,诡异而凄凉:“墨队长,久仰大名。但今天,我想和黎安单独谈谈——关于他父亲的真相。”
“不可能。”墨离斩钉截铁地拒绝。
黎安却从墨离身后走出一步,直视陈默:“我父亲的死,是不是你一手策划的?”
陈默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某种复杂的情绪在那双冰冷的眼中一闪而过:“建国是我见过最正直的考古学家,也是我最尊敬的朋友。”
“朋友?”黎安声音颤抖,“朋友会在他拒绝同流合污后害死他吗?”
陈默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他缓缓打开手中的木盒,里面是一叠发黄的文件和几件小型青铜器。
“你什么都不知道,”陈默的声音突然变得嘶哑,“那批文物,那批你父亲宁死也不肯背书的文物,最终还是出境了。但不是通过我。”
黎安定定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江海集团从不接受拒绝,”陈默苦笑道,“你父亲不肯合作,他们就找别人伪造了鉴定报告。而我...我试图阻止他们,所以才被调离了核心部门。”
墨离皱眉:“你是说,害死黎教授的不是你?”
陈默的目光落在黎安脸上,那眼神中竟有一丝黎安读不懂的痛楚:“那晚我去找你父亲,是警告他小心江海集团,而不是劝他合作。但他太固执,根本不听我解释。”
他向前一步,墨离立刻警惕地举枪警告:“站在原地别动!”
陈默停下脚步,举起手中的木盒:“这里面是你父亲当年收集的江海集团走私证据,以及...他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我本来打算等风波过去再交给你,可惜...”
仓库外突然传来警笛声,大批警力已经赶到,将仓库团团围住。
陈默深吸一口气,将木盒放在地上,轻轻推向黎安:“你父亲临终前,让我把这个交给你。他说...希望你走自己的路,不要被他的仇恨束缚。”
黎安怔住了,十年来对陈默的恨意在这一刻动摇。他看着那个缓缓滑向自己的木盒,仿佛看到了父亲临终前的面容。
“小心!”墨离突然大吼,扑向黎安。
几乎在同一时刻,仓库高处的阴影中闪过一道火光,枪声响起。
陈默的身体猛地一震,胸口绽开一朵血花。他看向黎安,嘴唇动了动,最终无力地倒下。
黎安被墨离护在身下,眼睁睁看着陈默倒下,那双曾经冰冷的眼睛渐渐失去光彩,却始终望着他的方向。
码头的风依然吹着,带着咸腥的海水味和若有若无的桂花香。但黎安知道,这个晚秋,注定比以往更加漫长寒冷。
真相如同陈默袖口上的彼岸花泥印,鲜艳而诡异,在黑暗中悄然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