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黎安站在墓园。
秋雨初歇,墓碑上挂满细密水珠,映着灰蒙蒙的天空。父亲的照片在碑上微笑,那是他四十岁生日时拍的,眼神明亮,充满朝气,与黎安记忆中最后那个忧心忡忡的面容判若两人。
墨离替他擦去碑上的雨珠,动作轻柔得不像个持枪追凶的刑警。“伯父,陈默招了。当年是集团逼他走私,他反抗时被灭口。警方已经锁定海外保护伞,很快就能引渡回来。”
黎安摸着碑上父亲的照片,指尖划过冰凉的刻字,笑了:“我终于能告诉他,我找到凶手了。”
这句简单的话语背后,是整整十年的追寻。从十八岁毅然报考警校心理学专业,到二十二岁以最优成绩毕业却放弃留校机会,选择进入警队犯罪心理分析科;从无数个深夜翻看父亲留下的笔记,到一次次申请调阅那宗早已被定性为“意外”的旧案档案。这十年,他活得像一根绷紧的弦,只为等待真相大白的这一天。
墨离静静地看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丝绒盒:“还有这个。”
盒中躺着枚青铜罗盘,古朴精致,与两年前黎安从父亲遗物中“借”走的那尊几乎一模一样。黎安的手指微微颤抖,轻轻拿起罗盘,触感冰凉而熟悉。他翻到背面,那里刻着一行细小却刚劲的字:“致我的小探险家,愿你永远有追光的勇气。”
“哪来的?”黎安抬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你阁楼里那尊,我送修时,师傅说这是仿品。”墨离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真的在你爸书房暗格里,我托人挖出来了。”
黎安捏紧罗盘,青铜的棱角硌在掌心,却带来一种奇异的踏实感。他突然扑进墨离怀里,额头抵在对方坚实的肩膀上,久久不语。
墓碑前的野菊被风吹得摇晃,远处江轮的汽笛悠长,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问候。
“墨离,”他闷声说,“我不想再去查案了。”
“嗯?”墨离的手轻轻搭上他的后背,这是一个已经成为习惯的安抚动作。
黎安仰起脸,眼中闪着前所未见的光芒:“我想和你去南方小镇。开家旧书店,你看书,我煮茶。偶尔有客人来,我就给他们讲——”他指了指墓碑,“讲我爸的故事,讲我们怎么抓住大坏蛋。”
墨离喉结滚动。他想起仓库里黎安替他包扎的手,那时他自己的手臂被流弹划伤,黎安撕下自己的衬衫下摆,手法生疏却专注;想起医院里黎安说“你怕我死”的调侃,那双总是盛满思绪的眼睛难得地弯成月牙;想起所有追逐与并肩的瞬间,那些深夜里为案件争吵后又默契和解的时刻。
“好。”他轻声应,“明天就去收拾行李。”
——
黎安的公寓坐落在老城区一栋六层小楼的顶层,窗外可以望见蜿蜒的江水和远处起伏的山峦。这里是他成年后唯一的家,也是他存放所有关于父亲回忆的地方。
墨离不是第一次来,但这次的感觉截然不同。以往他们总是匆匆忙忙,要么是讨论案件到深夜,要么是黎安受伤后他前来照顾。而这一次,他们是来告别。
“这些书都要带走吗?”墨离看着占据整面墙的书架,上面密密麻麻摆满了犯罪心理学、法学和考古学专著。
黎安正从书桌抽屉里翻出一本相册,闻言回头看了看:“不,只带走父亲留下的考古笔记和我的日记。其他的,捐给警校吧。”
墨离有些惊讶:“你确定?这些书不是你这些年来一点点收集的吗?”
黎安站起身,走到书架前,手指轻轻划过书脊:“这些书是我追寻真相的工具。现在真相大白了,它们也该去帮助其他需要它们的人了。”
他抽出一本厚厚的《犯罪心理画像技术》,书的边角已经磨损,里面密密麻麻地贴满了标签。“就像我爸常说的,知识不该成为执念的囚徒,而应该成为通往自由的桥梁。”
墨离注视着他,发现黎安的眼神不再像从前那样,总是蒙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阴影。结案后的这三天,他似乎卸下了背负十年的重担,整个人变得轻盈而明亮。
“来看看这个。”黎安拉着墨离走进卧室,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旧木箱,“这是我爸留给我的东西,我一直没敢仔细翻看。”
木箱打开,里面是黎建国的考古笔记、几张老照片,以及一些零碎的小物件。最上面是一本皮革封面的日记本,扉页上写着:“给我的儿子,黎安。”
黎安盘腿坐在地板上,墨离靠在他身边,两人一起翻阅那本日记。
“今天小安问我,为什么一定要保护那些埋在地下的旧东西。我告诉他,每一件文物都是一个故事,而我们每个人,也都是故事的一部分...”
“陈默今天又来找我,神色慌张。他说集团已经盯上我了,让我最好配合。我告诉他,我黎建国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希望小安能明白,爸爸不是因为固执而死,而是为了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黎安的视线模糊了,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泛黄的纸页上。墨离伸手揽住他的肩膀,无声地给予支撑。
“他一直都知道危险,”黎安声音哽咽,“但他从来没有退缩。”
“他很勇敢,像你一样。”墨离轻声说。
黎安摇摇头:“不,我没有他那么勇敢。这些年来,我无数次在深夜里惊醒,想着放弃。如果不是遇见你...”他没有说下去,但墨离明白他的意思。
两人继续整理物品,将决定带走的放进纸箱,留下的分类摆放。在这个过程中,黎安不时会停下来,讲述某件物品背后的故事——父亲送他的第一本探险小说,他们一起在野外考古时捡回的奇形怪状的石头,还有那个永远指向北方的破旧罗盘。
“你知道吗,”黎安拿起那个仿制罗盘,与墨离找到的真品并排放在一起,“我爸常说,人这一生最重要的不是找到正确答案,而是拥有追寻真相的勇气。就像这个罗盘,它可能因为各种原因偏离方向,但只要内心坚定,就终会找到归途。”
墨离注视着他:“所以你决定不再查案,不是逃避,而是找到了新的方向?”
黎安点点头,眼神清澈而坚定:“这些年,我活在对过去的执念里。现在真相大白,我想为自己而活,为你而活。”
傍晚时分,他们差不多整理完毕。黎安站在窗前,望着江面上闪烁的灯火,忽然开口:“在我十岁那年,我爸带我去过一个南方小镇。那里有一条青石板路,路尽头有家旧书店。我爸和店老板是旧识,他们在里间喝茶聊天,我就坐在书店门口看书,一坐就是一下午。”
他转过身,眼中有着温柔的怀念:“那可能是我童年最平静也最快乐的记忆。当时我就想,如果有一天,我也能开一家这样的书店该多好。”
墨离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望向窗外:“那我们就把书店开在那里。”
“你真的愿意吗?”黎安看向他,“放弃你在警队的一切?”
墨离微微一笑:“我不是放弃,只是选择了更重要的东西。再说,”他眨眨眼,“我可以写推理小说,把我们的破案经历都写进去。说不定比当警察更有意思。”
黎安忍不住笑了,这是墨离第一次看到他笑得如此轻松,如此毫无负担。
——
第二天,他们去了警局办理交接手续。
刑侦大队的办公室里,同事们为他们准备了简单的送别会。小张眼眶通红,说话时声音哽咽:“墨队,黎老师,你们真的要走啊?”
墨离拍拍他的肩膀:“以后你就是张队了,要担起责任来。”
黎安正在整理自己的办公桌,从最底层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密封的档案袋。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它交给了小张:“这是我这些年来对犯罪心理研究的一些总结,也许对以后的案件有帮助。”
队长办公室内,李局面色复杂地看着墨离的辞职信:“你真的考虑清楚了?再过几年,我这个位置就是你的了。”
墨离笑了笑:“考虑清楚了。这些年,谢谢您的栽培。”
李局叹了口气,在辞职信上签了字:“我知道黎安那孩子的事情对他影响很大。他能走出阴影,你功不可没。”他站起身,郑重地向墨离伸出手,“祝你们幸福。”
“谢谢。”
走出警局大门时,黎安站在台阶上回头望了许久。阳光洒在警徽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有点舍不得?”墨离轻声问。
黎安摇摇头,又点点头:“这里是我追寻真相的起点,也是我遇见你的地方。但人生就像翻书,总要翻过这一页,才能看到下一章。”
他们手牵手走下台阶,走向停在路边的车。就在这时,小张从后面追了上来,手里拿着一个文件袋。
“黎老师,这是整理陈默物品时发现的,指定要交给你。”
黎安接过文件袋,打开后发现是几页泛黄的信纸和一串钥匙。信是陈默写的,日期是十年前,就在黎建国去世前一周。
“建国兄,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但我必须告诉你真相...那批文物中,有一件极为特殊的青铜器,上面刻着古老的星图,据说是古代航海家用来指引方向的...集团想要把它运往海外,我绝不能允许...如果我遭遇不测,请你一定要保护好那件青铜器,它在...”
信的后面几页详细描述了那件青铜罗盘的来历和隐藏地点,以及陈默暗中收集的集团犯罪证据。原来,陈默一直是卧底在集团内部的文物保护工作者,而黎建国直到临终前都误解了他的意图。
黎安的手微微颤抖,他抬头看向墨离,眼中泪光闪烁:“他没有背叛我爸,他一直都在努力保护那些文物。”
墨离轻轻揽住他的肩膀:“你父亲在天之灵,一定会感到欣慰的。”
信的最后,陈默写道:“告诉小安,他父亲是个英雄。而英雄的故事,值得被永远铭记。”
——
一个月后,南方某小镇。
“追光书斋”正式开业了。店面不大,但布置得温馨别致。靠窗的位置摆着几张桌椅,客人可以一边喝茶一边看书。最深处的墙上挂着一个青铜罗盘,下面是一行小字:“致所有追光的人。”
黎安穿着简单的棉麻衬衫,正在柜台后泡茶。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在他身上洒下一层柔和的光晕。墨离则坐在角落里,面前摊开一本笔记本,他正在写自己的第一篇推理小说。
门铃轻响,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走进店里。
“欢迎光临。”黎安抬头微笑。
老人点点头,在书架间慢慢踱步,最后停在那面挂着罗盘的墙前,久久凝视。
“这是个很特别的罗盘。”老人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却有力。
黎安走出柜台,来到老人身边:“是的,它背后有一个很长的故事。”
老人转过身,眼中有着黎安看不懂的情绪:“关于黎建国的故事,对吗?”
黎安怔住了,仔细端详着老人的面容:“您是...”
“我姓周,是你父亲和陈默的大学老师。”老人微微一笑,“也是当年介绍陈默进入集团卧底的人。”
墨离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黎安身后,保护性地将手搭在他的背上。
周老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照片,上面是三个年轻人的合影——黎建国、陈默,还有一位慈眉善目的长者,应该就是周老人自己。
“你父亲和陈默,都是我最好的学生。”周老人的目光飘向远方,仿佛穿越了时光,“当年文物保护部门接到线报,说有跨国集团在策划大规模文物走私,需要派人潜入。陈默自告奋勇,而你父亲则在外面接应。这个罗盘,”他指了指墙上的展品,“是他们最后一次合作时发现的珍贵文物,也是扳倒集团的关键证据之一。”
黎安的声音有些颤抖:“为什么我爸从不告诉我真相?”
“为了保护你。”周老人叹息道,“知道得越少,越安全。可惜最后,我们还是没能保护好他。”
书店里安静下来,只有门外传来的风吹风铃的声音。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关注你。”周老人对黎安说,“你和你父亲一样倔强,一样坚持。陈默也是,他在最后时刻还在设法保护你,不让你卷入太深。”
黎安想起陈默倒在血泊中的样子,那双曾经冰冷的眼睛最后望向他的眼神,如今终于有了答案——那不是凶手的冷酷,而是长辈的愧疚与关怀。
“谢谢您告诉我这些。”黎安轻声说,“这让我对很多事释怀了。”
周老人点点头,转身准备离开,在门口又停下脚步:“这家书店很好,你父亲会为你骄傲的。”
老人离开后,黎安久久地站在原处。墨离走近,轻声问:“你还好吗?”
黎安转身投入他的怀抱,脸埋在他的肩头:“所以从一开始,我爸就不是孤身一人。他有同伴,有信念,有值得为之牺牲的东西。”
“就像我们一样。”墨离柔声道。
傍晚,他们关了店门,手牵手沿着青石板路散步。路两旁的老房子里已经亮起温暖的灯光,空气中飘着家家户户准备晚饭的香气。
“我想把爸爸和陈默的故事写下来。”黎安忽然说,“不是作为案件记录,而是作为一段不应该被遗忘的历史。”
墨离握紧他的手:“我会帮你。”
“然后我们就好好经营书店,平平淡淡地过日子。”
“好。”
远方的天空被夕阳染成橙红色,一群归鸟掠过天际,向着家的方向飞去。黎安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那枚真正的青铜罗盘,指针在夕阳下闪着微光,坚定地指向北方。
就像他父亲说的,重要的不是找到正确答案,而是拥有追寻真相的勇气。而现在,他找到了比真相更珍贵的东西——和平、爱与新的开始。
“回家吧。”墨离轻声说。
黎安点点头,将罗盘收好,与爱人并肩走向那条亮着温暖灯光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