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欧的极夜,将整个世界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寒风卷着碎雪,刮在脸上如同细小的刀片。谭又明拖着行李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陌生街道上,凭借着赵声阁提供的地址和手机导航,艰难地寻找着那栋装着他的沈宗年的公寓楼。
寒冷无孔不入,即使穿着最厚的羽绒服,寒气也仿佛能穿透纤维,直刺骨髓。但他的心是滚烫的,被一种近乎偏执的信念支撑着——找到沈宗年。
终于,在一栋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公寓楼前,他停下了脚步。核对了好几遍门牌号,确认无误。站在那道象征着未知与结局的门前,谭又明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他深吸了一口冰冷彻骨的空气,仿佛要将所有的勇气都吸入肺腑,然后抬手,用力按响了门铃。
等待的几秒钟,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门内传来隐约的脚步声,很轻,却像重锤敲在谭又明的心上。
门锁“咔哒”一声,门被拉开一道缝隙。温暖的灯光流泻出来,驱散了一小片走廊的昏暗。沈宗年站在门内,穿着简单的黑色家居服,头发有些凌乱,脸上一丝倦意和……在看到门外之人时,巨大的震惊与难以置信。
他显然刚结束工作,或者根本就没休息好,眼底带着浓重的青黑,下颌线比离开时更加清晰锋利。当他的目光彻底聚焦在谭又明身上——那个裹着厚重衣物、鼻子耳朵冻得通红、睫毛上甚至结了一层细密白霜,却眼神亮得惊人的谭又明时,他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近乎碎裂的痕迹。
“……明仔?”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明显的颤抖,“你……你怎么……”
话未说完,谭又明已经用力推开门,挤了进去。温暖的空气瞬间包裹住他几乎冻僵的身体,带来一阵战栗。他反手“砰”地关上门,将北欧的严寒与风雪彻底隔绝在外,然后猛地转身,红着眼睛,像一头倔强不服输的小兽,死死盯着沈宗年。
“沈宗年!”谭又明的声音因为激动、寒冷和疲惫而沙哑不堪,却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力度,“你混蛋!为什么不告而别?!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多辛苦?!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凭什么一个人躲到这里来?!”
一连串的质问,像子弹一样射向沈宗年。他脸色煞白,嘴唇翕动了几下,下意识地想要避开这灼人的视线,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震惊过后,是排山倒海般的心疼。他看着谭又明冻得发青的嘴唇和微微发抖的身体,所有的理智、所有的决绝,在接触到这人实实在在的体温时,开始土崩瓦解。
谭又明看着他这副隐忍痛苦的样子,积压了一个多月的委屈、恐惧、思念和此刻确认他安好后的脆弱,一起涌上心头。他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不管不顾地扑进沈宗年的怀里,双臂紧紧环住他清瘦的腰身,将冰凉的脸埋进他带着熟悉清冽气息的颈窝。
“年仔……你吓死我了……”哽咽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
沈宗年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撞得后退了半步,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怀里人冰冷的体温和细微的颤抖,那温度透过薄薄的家居服,几乎要冻伤他的皮肤,却更深刻地灼痛了他的心。
他垂在身侧的手握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握紧,最终,理智还是败给了汹涌的情感,他抬起微微颤抖的手臂,小心翼翼地,然后逐渐用力地,回抱住了这个不顾一切追来的、他生命中最炽热的光源。
他舍不得推开。哪怕只有这一刻的贪恋。
“……冷吗?”沈宗年的声音低哑得厉害,带着不易察觉的疼惜。
谭又明在他怀里用力摇头,抱得更紧,仿佛要嵌进他骨血里:“你不准再跑了!”
沈宗年闭了闭眼,将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他轻轻拍了拍谭又明的后背,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先去洗个热水澡,你身上很冰。有什么事睡一觉再说。”
“我不!”谭又明猛地抬起头,眼圈红得厉害,眼神里充满了不安和执拗,“我一睡着你肯定又走了!我现在就要说!必须现在说!”
他看着沈宗年,眼神灼热而认真:“沈宗年,我喜欢你!不是兄弟那种喜欢!是我想跟你过一辈子那种喜欢!你听见没有?!”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沈宗年早已波涛汹涌的心湖里再次炸开。他瞳孔骤缩,心脏狂跳,几乎要挣脱胸腔的束缚。谭又明的直白和热烈,像一把火,瞬间点燃了他压抑多年的渴望。但几乎是同时,谢家悲剧的阴影、谭家父母的恩情……像一盆盆冰水,兜头浇下。
他不能……他不能因为一时的贪念,就把明仔拖进这条艰难的路上。
沈宗年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尽毕生的自制力,将怀里的人稍稍推开一些,试图用理性构建起防线。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上了惯有的、属于兄长的沉稳和克制:“明仔,你冷静点。你只是太不习惯了,突然失去依赖的人,会产生错觉。”
“不是错觉!”谭又明急切地反驳,抓住沈宗年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我分得清!没有你,我难受得要死!但更难受的是想到你一个人在这里受苦!想到你可能以为这是为我好!沈宗年,你看着我!你难道不喜欢我吗?你看着我的眼睛说你不喜欢我!”
沈宗年对上他那双执拗的、泛着水光的眼睛,那里面的情感纯粹而滚烫,几乎要将他苦苦维持的理智焚烧殆尽。他喜欢,他怎么可能不喜欢?这份感情早已深入骨髓,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
但他不能承认。
他避开谭又明灼热的视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你累了,也冻坏了。现在不适合谈这个。”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先去洗澡,然后睡觉。一切等明天再说。”
说完,他不等谭又明再次反驳,直接弯腰,一把将身体冰凉的谭又明打横抱了起来。谭又明惊愕地低呼一声,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脖子。
“沈宗年你放我下来!我话还没说完!”谭又明挣扎着,双腿在空中踢动。
沈宗年却抱得更紧,大步走向浴室,他踢开浴室的门,将谭又明放在浴缸边缘坐好,转身去调试热水。哗哗的水声很快响起,蒸腾的热气开始弥漫在冰冷的空气里。
谭又明坐在那里,看着沈宗年紧绷的侧脸和专注调试水温的背影,那熟悉的、被照顾的感觉一点点回流,冲散了些许针锋相对的尖锐。他确实冷,从骨头缝里透出的寒意让他牙齿都在打颤。热水氤氲的蒸汽扑在脸上,带来久违的暖意,也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
沈宗年试好水温,站起身,目光沉静地看着他,语气放缓了些,却依旧带着不容反驳的力度:“先洗澡,把身子暖过来。”他顿了顿,补充道,“我保证,不走。”
像是一颗定心丸。
谭又明抬眼看着他,想从他眼中找出哪怕一丝欺骗,但只看到了深不见底的疲惫和那份他熟悉的、从不轻易许诺的认真。
他知道沈宗年的性格,说到做到。而且……自己也确实是强弩之末了。从得知沈宗年离开的震惊,到认清内心的挣扎,再到不顾一切追寻而来的旅途劳顿,以及刚才在寒冷和激动情绪下的剧烈消耗,他的体力和精力都已经濒临极限。此刻被温暖的水汽包围,疲惫感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
他咬了咬下唇,不甘心地妥协了,声音低了下去:“……那你不能偷跑。”
“嗯。”沈宗年应了一声,转身退出浴室,轻轻带上了门,却没有完全关严,留了一道缝隙。
听着门外隐约的、沈宗年来回走动的脚步声,谭又明终于慢慢脱掉冰冷潮湿的衣服,将自己浸入温暖的热水中。热水包裹住冰冷的四肢百骸,舒服得他几乎喟叹出声。极度的疲惫让他的思维变得有些迟缓,激烈的情绪在温暖的浸泡中渐渐沉淀。
他不能睡,他还有重要的话要说。但眼皮却越来越重,温暖的浴水让他抵抗不住生理上的困倦。
不知过了多久,浴室门被轻轻敲响,沈宗年的声音传来:“明仔?洗好了吗?”
谭又明一个激灵,猛地惊醒,慌忙应道:“快、快了!”他匆匆擦干身体,套上沈宗年提前放在门口凳子上、明显是沈宗年自己的干净家居服,宽大的衣服带着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
他拉开门,带着一身水汽走出去。沈宗年就站在门外,看到他出来,目光在他穿着自己衣服的身上停留了一瞬,眼神复杂,随即移开,“去睡觉。”
“可是……”谭又明还想坚持。
“你眼睛都睁不开了。”沈宗年打断他,看着谭又明依旧有些苍白的脸色和强撑的精神,心底软了一下,但理智告诉他,现在不是谈那个话题的最佳时机。谭又明需要冷静,他也需要。
谭又明张了张嘴,还想反驳,但一阵强烈的眩晕感袭来,让他晃了一下。沈宗年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他的胳膊。
“……好吧。”谭又明最终妥协了。他确实快要撑不住了。而且,沈宗年就在这里,跑不了。他还有时间,等他睡醒了,养足精神,再跟他慢慢算账,好好说清楚。
他被沈宗年半扶半抱地带到卧室,塞进被窝。厚重的被子带着沈宗年身上的味道,将他紧紧包裹。身体回暖后的舒适感和极度的疲惫交织,意识开始模糊。
沈宗年站在床边,看着他几乎是沾枕头就着的睡颜,紧蹙的眉头终于稍稍舒展。他俯身,轻轻擦去谭又明发梢滴落在他额角的水珠,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
窗外,是漫长而寒冷的极夜。
窗内,暖气试图驱散一室的冰冷与僵持。
一个在沉睡中不安,积蓄着下一次进攻的力量。
一个在守候中汹涌,内心狂澜骤起,却只能用冷静铸起暂时的高墙。
长夜漫漫,理智与情感的最终较量,被推迟到了天明。但有些东西,已经在悄然改变。